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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179 ...

  •   179

      暴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

      七、八天之前,过了朱仙镇向北,不到雍京,有一段山泥崩塌入水,堵了一半的河道。顺天府、直隶还有河道,三个衙门一直在清淤,并且限了过往船只的大小,这才确保南来北往顺利通航。

      温岭也在这儿蹲了三天三夜。这对于他到真是顶正经的正经事,他出雍京到朱仙镇,本来就是盯着顺天府派的人过来清淤的。这段时间他娘一直没让他回去,不过倒是派了几波人过来送饭。

      稍微有些空儿,他坐在河道上的窝棚中,吃着他娘派人送的贴饼子熬杂鱼,忽然一个思绪回转,突然想到那夜的事,后脖颈子冒冷气。

      ——六叔要将那个高昌王女活剥皮灌蜡,做成人烛,点天灯!

      将活人后背切开长长的口子,活生生将大片人皮撕扯下来,这是历史上那些疯癫奸佞遗臭万年的私刑,或者极端诡秘祭祀中不入轮回的诅咒。

      周围竟然没有人反驳!

      堂堂大郑帝王,福佑九州,泽披天下!
      就因为处置一个疯妇,在青史划下暴戾恣睢的痕迹,值得吗?

      帝王?

      帝王!

      温岭不知道自己脑中为何出现这个,顿时,柳密于林中说过话犹如破空之雷电!

      “……陛下亲临,……郡王不敢擅专!”

      赵毓也曾语焉不详。

      “不仅是凌迟呢?”

      “如果,罪在不赦,九族尽灭呢?”

      “陛下亲临,……,王族领地及以南至朱仙镇,任何阴谋诡计皆为大不敬,以谋逆论处!”

      对,六叔就是皇帝!

      可是,他怎么能是皇帝呢?

      温岭回想自己第一次在赵毓的雍南公学见到他的样子,一直到这次在朱仙镇重逢,文湛同自己心目中的陛下天渊之别,这种差别甚至有一种恐怖感,可是,再怎么说,也不会比那天夜里的六叔更吓人。

      那个时候,六叔像个疯子。

      他却又异常冷静。

      温岭从来没有见过宁静到如清水无波的疯子,那不是活人。

      他回到朱仙镇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河道上的事情的确已经做好,他实在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那里。他娘温挚看见他回来,也没再说什么。灶上一直在弄吃食,顺道给他做了一份,让他回屋慢慢吃,是一碗很清淡的细汤面。

      “呃,那个,……皮,扒了吗?”

      “没有。”温挚说,“柳密劝谏。”

      “六叔还是听都察院重臣的谏言。呃……”温岭说,“陛下。”

      “也不是那么听。”温挚,“主上对于谏臣的话,愿意听,就听两句,不愿意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要是实在烦了,罢官降罪处死也是有的。不过柳密不至于,他说的话到底是对的,有些背后隐含的事、弄权的人,需要细细审讯的,因而他只是被轰回猎场了,同时也留了那疯妇一条性命,先押回南苑,容后再议。其实上林王狩有传统,牺牲祭天,将人剔骨涂油直接烧就好,死法一样惨烈,只是这一千多年了,列位祖宗都是这么做的,不会招惹朝野非议。还有,……”她看了看儿子,“你可以继续称他为六叔。”

      “呃,娘。”温岭实在忍不住,“主上他,呃,六叔他,一直这样吗?可是,从小到大,我听到的,一直觉得他是宽厚的好人。”

      温挚看了看他,没说话。

      此时,听见外面笃笃两声,那是拐杖敲击青石的声音。

      温挚挑竹帘出去,温岭也跟着出来,眼前是个陌生的书生,莲青色鹤氅,腿脚却不太好,是跛子,因而手中一根杖藜。

      “温夫人,您这样可还有敢去送饭食之人?”

      温挚看了一下温岭,“让他去吧。”

      “这位是……”

      “我儿子。”

      “原来是温府的公子,那自然是好。”那书生转而对温岭说,“主上多日未进食,你一会儿过去只端一碗清汤就好,不用加肉和面。”

      温岭见他同母亲说的有来有往,“您是……”

      “太医局的医正。”温挚,“他是谢翾飞。”

      谢翾飞又说,“哦,还有,如果主上不想吃,你不要劝,切记,千千万万不要劝,直接端出来就好。不用怕,主上一向宽和,也没什么可怕的。”

      温岭,“既这么着,谢大夫自己去,岂不是正好?”

      谢翾飞挑了一下眉,没接这个话茬,却说,“一会儿在院内,无论看见什么人、什么事,千万不要问,保持目不斜视,切记,切记。”

      温岭,“……”

      他端着一个木盘,放着一个瓷碗,盛着清如水的鸡汤,从后厨过来,刚到那个院落,就看见一个刚被鞭打完的血呼啦差的身体,趴在青石上。他就是那夜幻境被文湛射碎面具的那个人,去清淤之前温岭就知道他是谁,那是驸马都尉赵庸的儿子赵洵美,也是当时唯二活下来的黑衣无面人,而他的身侧则跪着一个看着已经丢掉多半条命的贵妇人,想哭又不敢哭,难以置信的狼狈,温岭知道,她就是先帝的长女,清河长公主。

      周围是禁军。

      琅琊郡王姬奉宁在,温岭极意外看见了他舅,靖渊公温栾也在。

      不要问,不要看。

      他端着鸡汤径自向前走,推开了那道门。

      异常浓烈的药汤,裹着名贵老参的味道,像极黑极深的渊,似乎可以湮灭生灵。

      温岭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披头散发,手持利剑,叫嚣着神挡弑神佛挡杀佛的疯王,结果没有。屋内除了药味浓重之外,其它都是平谧的,烛火甚至还映照着一丝柔和的光。皇帝也很安静,束发、衣冠严正,与平时并无不同,只除了难以描画的憔悴。

      “六叔,我给您端了碗鸡汤。”

      文湛坐在床边,给躺着的人压了压被子。

      温岭将木盘放在桌面上,到文湛身旁,“六叔,我帮您盯着,您好歹喝一口汤。不能这么熬,撑不住的。”

      文湛想了想,起身,到桌前坐了,果然端起来那碗汤。

      温岭就趴在赵毓床前。

      ——会死!

      赵毓根本没醒!这三天多,他就那么侧身躺着,压着干净暖和的缂丝薄棉被,嘴角的血迹擦拭干净了,呼吸中弥漫着药汤的香气,身上的衣服换过了,是柔软的湖丝,头发也散了,让他躺着舒服一些。

      可是,再怎么装点,他也迅速干枯下去,面皮白到没有血色,薄而脆,似乎裹在纤细竹篾子上的白棉纸,弄的整个人像盏随时会被熄灭的灯。

      温岭心惊!他甚至屏住呼吸,不自觉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颤巍巍探到赵毓鼻下。

      ——活着!

      异常细微的呼吸,脆弱到几乎无法吹动最轻柔的羽毛,却让温岭陡然松弛,瘫落跪坐在床前的脚踏之上,脑子一阵一阵发懵,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明白了文湛所有的疯狂与暴虐。

      文湛知道,自己的确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他喝了口鸡汤就让温岭把空碗拿走,走到承怡床边,和衣躺在床边上。过了丑时似乎又开始下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外的青石板,雨水能洗干净泥沙,也能洗干净血迹。

      睡得极不安稳,很多人,很多景象,密密麻麻的,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却都不太真切,唯一在眼前,越看越真切的,是一床黑色缂丝陀罗经被,自高处落下,裹住一人,葬于金丝楠木棺椁。

      陀罗经被是“往生被”,传说,用它覆盖身体,可以消除生前所有罪业,安然度过十殿阎罗的审判,入轮回。

      梦中,他极力想要看清楚被覆盖的人是谁,上一次他亲眼看见裹陀罗经被入葬的是先帝,但是这次的人似乎很是不同,虽然一样的干枯,却年轻许多。

      生死大限如此残酷,万般舍不得,却又不得不舍。

      瞬间,文湛睁开眼睛。窗外有天光,屋子里面却很安静,因而心跳声格外显著。只是,心口有些重量,一只手搭在上面,力道很轻,没那么深重,没那么九死无悔,却是温的。他微侧头,发现承怡醒了,侧身靠在软枕上,眼睛于晨曦中一直看着他。

      “做噩梦了?”

      “嗯。”

      “还记得是什么吗?”

      文湛微微摇头。承怡叹口气,伸出手臂,穿过文湛的肩膀和枕头的缝隙,拥住他,慢慢,将他的身体揽过来,抱在自己怀中。

      “我要死了,是吗?”文湛不在,赵毓看着过来送药汤的谢翾飞,终于问出口。

      “不是,你能活!只是,的确伤了根本。”谢翾飞将手中的拐杖放在一旁,自己坐在赵毓床边对面的木椅中,“一个月前,你在祈王府见高昌王,回来的时候我给你裹伤,当时你心脉就有损伤。我千万叮嘱过,一定不要动怒,尤其不能暴怒,看来,我的话,你根本就没过脑子。”

      赵毓,“我还能活多久?”

      谢翾飞,“阎王不索命,你就活着呗,这还能有个期限呀?”

      赵毓喝完了药汤,“说实话。”

      谢翾飞,“不能累,不能动怒,我帮你调养,一年就能见成效,三年五载的,也能恢复差不多。”

      赵毓,“要是劳累呢?”

      谢翾飞深重叹口气,“那就得看老天,给你几分宽容了。”

      赵毓忽然笑了,“那可当真是天不假年了。”

      “别胡思乱想。”谢翾飞站起来,杵着拐杖,“我让灶上给你弄些饭食,这几天没进食,肉食不能生嚼,可还得吃,不吃没力气。你想吃肉汤面还是肉粥?”

      “粥。”赵毓动了动手指,“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方才端药碗一直发颤,要是吃面,我怕自己都拿不动筷子。”

      谢翾飞走了之后,赵毓从靠枕上慢慢挪到床边,两条腿先放下来,随后再慢慢站起来,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过终于能自己走两步了。

      他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外面,连着几天几夜的雨,让远处的竹林和近处的回廊、木亭带着几分冷意,对,不是凉意而是冷意。没有那么轻盈,没有那碎裂,而是整整一块,无法切割的冷硬。

      不一会儿,文湛回来了,他吩咐人摆饭。清蒸了一份童子鸡,清汤做了面,炒了几样山里产的蘑菇,烫了刚露尖的青菜,赵毓那碗是打到细细的鸡茸粥,加了山药和青菜,大米是玉碎珍珠,淡淡的莲青色。

      不管怎么说,安生吃顿饭的福气还是有的。

      赵毓慢慢踱过来,坐在桌边。

      端起来米粥的碗,呃,有些吃力,就放回桌面;不用金勺挑了个白瓷勺子,呃,也还是有些重。他想着要不然就凑到碗边上吸溜好了,文湛拿过了他手中的白瓷勺,也端过去那碗鸡茸粥。

      玉白色的手指控着白瓷勺,舀起来莲青色的粥,轻轻推到赵毓嘴边,他抿了一下,清爽香甜的糜粥入口,似乎尘世顿时不那么寂寞如雪了。

      “这黑乎乎的蘑菇好黑哦!”
      “这个带着花蕊的青菜不错,有些甜。”
      “文湛,你别光喂我,你也吃。”
      “我要吃这个黄花菜色的蘑菇!”

      文湛手中的筷子夹了片黄花菜色的蘑菇喂他。可惜,这片蘑菇有点儿大,肉嘟嘟的,赵毓咬了一半,剩下的文湛抽回筷子,自己吃了。

      此时,燕王从外面进来,“呃……”

      文湛方才在前院见过他,没想到他到这里来;而燕王则更尴尬,他只是趁着所有人都在关注围剿此地黑市也就是幻境的结果的时机,过来看看赵毓醒过来身体怎么样,还有,有一件事想要同他私下说。

      结果,……

      文湛最近心情极糟糕,寻常人不想再在御前晃动,燕王虽是长辈,可那是论私,于公,他们君臣名分早定,燕王如今属于非奉诏觐见,如若严格按照祖宗成法,文湛可以将他直接轰出去。

      赵毓吃着一片蘑菇,有些含糊说,“王叔来了,坐。”他抬手指了指文湛身旁一把椅子,就又被喂了一口鸡茸粥。

      燕王,“呃……,我还是站着吧。”

      随后,赵毓被文湛喂了两口粥,一小片嫩鸡腿肉,两片白色的蘑菇,一根带着紫色花苞的青菜,还有文湛碗中的一绺细面,并两口鸡汤。他吃饱了,摆了摆手,文湛也不强喂,安静细致开始吃他碗中剩下的粥。

      赵毓,“王叔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燕王想了想,“就想看看你身体怎么样,别的,也没什么要紧的。承怡,你好好养着,奉宁那边还有些问题,诶,问了三天也没问出什么,我过去瞧瞧。”

      文湛一直没说话,甚至连吃饭的章法都没乱。

      赵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已经推门要走的燕王,说,“王叔,可是赵驸马家那个孩子的事儿?”

      闻言,燕王将门又关了回去。

      赵毓,“奉宁那边问话,可是没有问出什么?”

      燕王,“那孩子年纪不大,不像心机深沉到抗刑隐瞒,我想着,能不能先放他治伤?”

      “嗯。”赵毓点头,“那夜在幻境我见到他了。我感觉他像个善心的好孩子,也一直提醒我们有危险,并且还出言制止了那些人,可惜,没人听他的。既然奉宁问了三天,他知道的应该都说了,其它的,估计也没啥了。一会儿,我找人回雍京,请他娘过来。”

      燕王,“长公主就在此处。”

      “她在这儿?”赵毓有些意外,“我这位长姐,在这儿干嘛呢?”

      燕王瞥了一眼文湛,此时文湛正在安静喝汤,他叹口气,“长公主养子而不教,有罪,因而长跪。”

      “啊?”赵毓,“她跪了三天?”

      燕王点头。

      赵毓,“什么都没说?”

      燕王,“说什么?”

      赵毓抓了抓头发,“她儿子被打成那样,她都能忍着不说话,做人做到这步田地,也真算是顶不要脸了。她怎么变得和她家那个老头儿一个德性?看来我娘说的真对,一被窝睡久了,……”

      文湛咳嗽了一声,赵毓噎了后半句回去。

      赵毓扶着桌子站起来,“王叔,让她别跪着了,先起来,找个地方歇歇,别一会儿膝盖疼又赖到陛下这边,说主上刻薄政敌派系的贵妃留下的公主。明明挺普通的一件事儿,让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跟陛下刻薄寡恩似的。我这就去找她,跟她好好聊聊。”

      谢翾飞为清河长公主上了药,温挚命六名丫鬟为她梳洗一番,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团锦金绣湖丝长袄八幅裙,稍显脸色舒缓了一些。长跪伤了膝,她靠在一张贵妃榻上,四名禁军将这张榻连同她一并抬到四周空阔、眼前就是朱仙镇浩渺水面的一座八角凉亭中。

      赵毓缓慢拾阶而上,“姐姐可安好了些?”

      长公主看着他。赵毓身后则是那个从小跟着他去西北的琅琊郡王也是这三天负责刑讯赵洵美的姬奉宁,他手中端着一个木盘,里面摆放着茶点,而他的身后,则是文湛!

      “我这几天着实不得空,不能来看姐姐。”赵毓说了这两句话,就在亭子下面石阶上站了,似乎有些喘。这会功夫,奉宁将茶点摆放在亭中的石桌上,就退开了,只有赵毓同文湛走入亭中,“如今我这个精神头也不大好,只能挑拣一些要紧的话同姐姐叙旧。”

      “承怡。”长公主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枯,但是大体还算温润,“听你叫这一声姐姐,不敢当。”

      赵毓,“姐,别这么绝情。我这次让你们折腾的就剩半条命,还不成呀。”

      长公主,“我家洵美年少无知,他也是被无辜卷进来的。这三天,郡王刑讯,洵美能说的都说了,别的,他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次赵毓没说话,就是看着她笑了一下。

      长公主像其生母杜贵妃更像先帝,宝珠华彩,美如汉赋,即使如今狼狈憔悴,也只是稍减颜色。

      “别叫得这么亲热,咱俩又不是亲生的,我不是你姐。”

      赵毓,“话不能这么说,老爹认了我是他儿子,咱俩就算是亲生的姐弟!你也得认。”

      长公主,“我认不认没什么,关键是……”她看了看坐赵毓身边安静喝茶的文湛,继续说,“陛下他不认你是亲哥哥,你跟我较劲,没用!”

      赵毓听着,又只是笑了一下。

      长公主,“承怡,我儿子你们打了三天,也问了三天,该放人了吧。”

      “姐姐莫急。”赵毓,“方才不是说了嘛,这次来,我是和姐姐叙旧的。”

      长公主,“你我有什么旧可叙?”

      赵毓,“诶呦,那可源远流长,这一说起来,得十四、五年了。凤化四十年,那个时候老爹还在,兄弟们也还在。我跟着陛下,哦,那个时候他还是太子殿下,去先嘉王羽澜府上听堂会。”

      “羽澜很会做这些,刚开始安排的是《西游记》中的一折《太阴星君》,饰演猪八戒的小生特别彩,台下打赏的银子流水般送上去,还有一些各府女眷打赏的首饰,翡翠珊瑚玛瑙点翠,乱七八糟,什么色的都有。”

      “羽澜拿了琉璃盏,倒了葡萄酒,那就是瓜沙肃兰进贡的葡萄酒,来自遗国高昌,当时就已经窖藏了十二年,用珍珠篓泥煤橡木裹着从千里之外的丝路送进雍京。我记得他还吟了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言及此处,文湛陡然回身。
      可赵毓却没看他,似乎当真沉浸在旧日欢歌当中,连声音都是轻盈的。

      “当年雍京红透了的角,才十五。她的名字很古怪,叫罗夫人,倒不是说她嫁了人,只是听说她姓罗,名夫人。而且她的出身也很奇特,她学折子戏,却不是江淮人,而是西北宁州人,皮肤白,似有外夷血统,眼睛珠子不是蓝色,倒是琥珀色的,是真绝色。”

      “真绝色难得,可是更难得的是,她像极了先昭静贵妃阿伊拉。”

      “其实当年我就起了疑心。这人呢,不是六必居的大盐萝卜,用黄酱甜面酱一焖,拎出来都差不多。人一个一个长得都不一样,哪怕一个娘胎爬出来的兄弟姐妹,也未必都是一张相似的脸蛋子,岐山神宫一株树上的桃花,一年和一年各有不同,怎么这个西北来的红角就那么像先昭静贵妃?还是说,他们高昌那边有什么妖法,让被选中的姑娘们,拥有相同、或者极相似、可以假乱真的一张脸?”

      “我本来想让崔珩从雍京万里追踪到西疆,查查底细,但是,凤化末年政局动荡,这件事不是要命的,所以就耽搁了。这一耽搁就是很多年,一直到我在西北戍边,得空亲自去了一趟高昌故地。”

      赵毓还居然微微呲了一下鼻子,文湛知道,那是厌恶。

      “高昌王阿尔术依也曾纵横丝路,征伐西疆,他的后宫有一些征服地俘虏或者强征的女子。那里没有大郑的宗法制与嫡庶观念,可是贵贱依旧天渊之别。各部落联姻的贵女们并列为正妻,剩下的女子就如同是一大缸子酱土豆一样,坨在一起。”

      “不过,更令人不齿的是,他们会按照所需求的样貌,进行分拣,侍寝高昌王,产下的孩童只看容貌,优中选优,再分拣男女,继续混乱交|合,罔顾人伦。最后,诞下容貌极上等产物,无论男女均为珍品,价格畸高。十五年前的罗夫人和这次装扮先昭静贵妃的沈夫人都是这么来的,所以,她们都可以算是高昌王女,又都可以算是傀儡,只不过是先昭静贵妃的仿造。”

      “高昌国灭之后,这群人并没有如鸟兽散,反而聚在一起,举个招牌为‘傀儡园’,继续如法炮制。只是,此等繁衍之法终究违逆天命,他们那些珍品出现天生残疾或痴傻崩坏,不能用来做间,却可以用来做床榻上的玩物。如样貌上等,可价值万两黄金,毕竟,那群人买傀儡园的珍品,本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的。”

      “其实,那夜我在幻境看见那个精美傀儡少女的一瞬间,我就知道,她又是先昭静贵妃的仿品,只不过失败了。她虽然很美,但是不像。她的上眉肱,下颌,还有鼻梁的确同先昭静贵妃的一模一样,但是她的眼睛和脸颊、还有额头都不像,更糟糕的是,她还空壳,缺魂儿。”

      “姐姐,你也是没法子了,是吗?”

      “那具傀儡少女的身后,应该是很多次尝试与失败,可是,你终究无法再弄一个阿伊拉出来,于是,你只好去找沈夫人。因为她就是你面前唯一的选择。”

      “她像先昭静贵妃,她有高昌王女的身份,她甚至头脑灵敏,汉话流畅,更妙的是,她与我有仇,她为了复仇会听从你的任意摆布。”

      “她就是你手中最完美的傀儡!”

      长公主叫屈,“不是我,这同我没关系!”

      赵毓,“杜玉蝉离京南下之前,一定要见我一面。吃饭的时候,他像个碎嘴的老鸹,一直点我他妹妹杜明鹤的事儿。我当时就纳闷。虽然杜家倒了,可是杜明鹤毕竟是陛下当年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十几年来,她的吃穿用度全部照例供奉。只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大郑皇后,也永远不可能走出大正宫,这些杜玉蝉都知道的,也认了命,怎么突然间开始翻到这件事儿?所以,我回来之后,一直让我母亲盯着杜明鹤和她身边的人。并无异动。想来杜玉蝉离京之前已经洞悉你们的筹谋,怕连累到他妹妹,又无法言明,这才多此一举。”

      “长公主,如我没看走眼,沈夫人身上那套翟衣翟冠是先杜贵妃给女儿的唯一念想,陛下容情,网开一面,这才将它留在你手边,未陪葬入皇陵。”

      此时,清河长公主也不说话了,她甚至还浅笑了一下。

      赵毓,“前几日我见过姐夫了,他也是,说话蛇蛇蝎蝎,七扭八拐,跟那个九曲黄河阵似的。我嘲笑他夫纲不振,其实他也振不起来。他既想着拉扯着姐姐的裙子边,又想着如何把自己摘出来,这崎岖的心境,虽然我不喜,可也明白他的处境。牵扯灭族大罪,帝裔得几分容情,他一个外婿,只能是炮灰。”

      “不过这老小子也够阴损的,他自己溜了,却将你儿子赵洵美陷了进来,看来早就忘了,那也是他亲生儿子。不要说为人父了,禽兽尚有舐犊之情,他这个人,这个做派,当真是禽兽不如了。”

      长公主,“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姐姐跟育猫崽似的搞傀儡吗?”赵毓,“我不是猜到的,我是在查到傀儡园的时候,也查到了姐姐被牵扯其中。不过,我不是神仙,掐指算也弄不清楚姐姐到底在做什么,所以,只能给姐姐提个醒。”

      长公主,“阉了你姐夫?”

      赵毓,“我不是没动真格嘛?几帖药的事儿,等缓缓,还能再用的。”

      长公主只是盯着他。

      赵毓又笑了一声,“驸马当真委屈。瞧,你我姐弟斗法,不到图穷匕首现那一刻,都是天家手足,骨肉至亲,只有他是个外婿,有事儿不拿他开刀作筏子还能怎样?总不能你我一人一把大菜刀,在大正宫互砍吧,成何体统!”

      长公主,“你就不怕失手,当真毁了你姐夫?”

      “公主人尽可夫。”赵毓,“一个男人而已,不必在意过多。损了这个,另外换个便是。更年轻,更俊俏,也更听话,姐姐岂非更舒心遂意?”

      长公主冷哼一声。

      此时文湛递过来一杯茶水,赵毓抿了一口,表示此水无毒,推到长公主手边。

      “姐姐,咱们说些体己话,别当真,取个乐,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朱仙镇要是有大事发生,比如说,反目成仇,彼此互杀,那么,太子在雍京可即刻登基。但新帝年幼,杜氏占了嫡母的名分为皇太后。此时,再任由几个兰芝社的言官上书,忠孝大义等等胡扯一通,太后即可名正言顺摄政。到那时,内廷有杜氏垂帘,朝堂有兰芝社秉政,江南有杜玉蝉坐镇,那种光景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姐姐刚出嫁的时候。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下雨了。

      天地之间的雨线,状如银丝,砸到亭子上,噼里啪啦的,完全没有章法。

      长公主依旧沉默。

      文湛开始给赵毓剥松子。他做事情很细致,照顾赵毓饮食尤其细致。松子从深褐色的壳子中剥离出来,被玉白色的手指捏着,放到赵毓手边的甜白瓷碟中,偶然一粒,直接喂到他口中。

      “承怡也说过,灭族大罪,帝裔尚可容情。”

      赵毓,“容情与否,全系陛下一念之仁。容情是君恩,不容情亦是君恩。”

      “既然如此。”长公主忽然开口,声音越发盈润,“承怡可否为我解答多年疑惑。”

      赵毓,“请说。”

      长公主,“杜氏不可为皇后,为何一直留她性命于大正宫?她占陛下嫡妻名分,你不怕吗?”

      赵毓忽然笑了,“我知姐姐想要问什么,其实与杜明鹤有关,又没关系。她是先皇后留给陛下的念想,就如同贵妃留给姐姐的衣冠一样。再者,杜氏罪不可赦,可她无辜,她不过是那些男人们局中的棋子,陛下怜悯,一条性命总还是有容身之处的。当然,这些都是漂亮话,并非谎言,可也非关口。关口就是,杜明鹤可留一条性命,因为她无足轻重。姐姐果然得偿所愿,她也做不了摄政太后,但凡有异动,燕王会将她即刻诛杀。”

      长公主,“一派胡言!陛下嫡妻怎可随意诛杀?”

      赵毓,“姐姐是杜氏的公主,并非姬姓的王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长公主,“你!”

      “姐姐勿躁。”赵毓摆了摆手,说,“我并非说姐姐其心必异,我是说姐姐这套打法,全部都是杜氏的打法。这是臣子的招数,并非姬姓的招数。如果我是姐姐,我会如何做?”

      长公主,“你?”

      赵毓,“我不会阴戳戳搞一些高昌傀儡这种不上台面、又极费力气的玩意儿,我也不会在‘嫡、长’这种名分上的事情下一星半点儿的功夫,不过我会在朝堂上耗一些心神,但不会押上全部的筹码。真正可以孤注一掷的是军队,并且只有军队,在绝对武力面前,一些花招都只是镜花水月,看着热闹而已。”

      “这是乱臣贼子的招数!”长公主,“承怡,你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陛下不是占着嫡长子的名分,生而为王朝正统,他能如此轻易登临帝位,御极十四年?”

      赵毓忽然想起来去年同越筝说过一番话:——所谓正统,不过是那些读书人把僵化的道学栽赃到儒学身上的一种伎俩,这就如同礼部的那些规则,他们规定了圣上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烧香,什么时候念经。一切不过是将皇帝变成木雕傀儡一般的手段而已,不值一提。大郑开国一千两百年,兄终弟及并非异类。

      思绪转回来,他才开口,“姐姐生而为公主,并且是母族极贵的公主,先帝爱重,从没有脖颈悬刀的过往,因而并不懂王族权力真正的核心是什么。先帝子息凋零至此,是他们不知陛下嫡长子名分早定,还有不懂精巧诡诈的阴谋,没有熟读圣经贤传,亦或是没有在朝堂上结织党羽,党同伐异?”

      “嫡长子?大郑开国一千二百年,宗庙逾一千八百年,这么多代君主,以嫡长子名分登临帝座,陛下是第四位。宗庙供奉那些雄才伟略的圣王们,那些彪炳史册的大功业,可并非嫡长子这个名分缔造的。”

      “姐姐方才真正想要问的,其实是先嘉王羽澜如果活着、或者手腕再狠一些,是否可以登临帝座?”

      “不可能的。”

      “先帝让杜氏负责他的管教,杜氏倾囊而授。他懂精巧诡诈的阴谋,他熟读圣经贤传,他亦会熟练于朝堂上结织党羽,党同伐异。可是有一点,先帝没教,他天资有限,亦没有悟道。”

      “帝王业。”

      “天生带着神性。”

      “它不仅是问鼎逐鹿游戏最终胜利者以及其后代苗裔的世袭权力,也不止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大权的无上尊荣。登临帝座之人,本就是一尊神像。除去血肉,用最上等羊脂玉雕刻而成,摆进大正宫,太庙,还有山巅之上的岐山神宫。”

      “呀,都这个时辰了?”赵毓抬头看了看天,“看来还是我同姐姐情感深厚,一说叙旧,就叙到了这个点钟了,说得我都口干舌燥了。姐姐安心修养,我还有其它事,先不陪着了。”

      “承怡。”长公主叫住他,“我也是族诛之罪吗?”

      “不是。”赵毓说,“我能保住你,和你的家人。”

      长公主颇为意外。她看着皇帝,而此时的文湛正在收拾果壳,没有抬头,更没有看她,似乎她就是陌生人。——不!是陌生的物件儿。

      赵毓说,“姐姐无须看陛下,这点事儿,我就能做主。”

      “你?”长公主,“为什么?”

      赵毓,“如果想要感人肺腑,我会说:十五年前在宗正寺,先嘉王羽澜临终托孤,可我失信了,愧疚至今。我当年无法保住他、他的妻子,还有他们未见天日的孩子,如今我想要保住你,弥补一二。”

      长公主,“其实是?”

      赵毓,“其实是,你对于陛下来说,无足轻重。是碎骨涂油直接烧,还是继续享受公主的尊荣,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对于我,会有一些不同。赵洵美那个孩子不错,我不想因为你的事毁了他。”

      长公主警觉,“你想做什么?”

      “想要平息陛下雷霆之怒,总要见点真章。”赵毓,“长公主既然到了朱仙镇,距离南苑猎场不远矣,一场饕餮盛宴不容错过,这可是姬姓王族征伐天下,定鼎中原,绵延国祚一千二百年的不传之秘。”

      “姐姐。”

      “欢迎入上林王狩。山川着颜,草木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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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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