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不做救世主[末日]》观迹

2、死者

　　林地里有一只三阶的巨蜥，别的低阶动物异种也被它清理掉了，异种面对同类的血肉总是更有食欲。
　　植物们就算畸变了，在冬日里也相对沉寂，陈熙躲着那些看起来明显不太对劲的树木走，这一路还算安全。

　　走出林地，到马路边缘，陈熙认了认方位，恍惚想起来她有段时间没出营地了，每天都在忙着做后勤工作，每次走到营地大门附近，都会被驱逐。
　　但这座城市她本身是熟悉的，郊区也不例外。
　　陈熙沿着公路，一瘸一拐地走了三个路口，远远地看到那被烧得焦黑塌陷的泥墙，就是他们营地的所在了。

　　营地外围是超能力者挖的沟渠，挖出来的土方垒成了墙壁，在墙壁内外还有他们每天都会维护的铁丝网和木拒马。
　　这些东西，应付一二阶的异种是够了，也能阻挡污染源的扩散，让他们有了一段时间的安眠，然而三阶的巨蜥过来，还是纸糊一般的脆弱。

　　还要加厚、加高，最好把泥墙换成更厚的钢筋水泥。而且异种一直在进化，以后当厚重的钢筋水泥也无法阻挡异种的脚步时，又该怎么办呢？
　　陈熙想着，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她愣了愣，听到其中有些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她就看到小路里冒出一辆卡车来，车斗里，正是营地里的小队，两支一共十三个人，人人都在，四肢齐全。

　　陈熙从那些人中准确地捕捉到了陆青行的身影，而陆青行更早就看到她了，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辩识这个狼狈的人怎么有点眼熟。
　　很快他认出她了，喊停了车，车还没停稳就从车斗里跳下来，险些摔一脚，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熙熙！”
　　陈熙后退了一步，没有让他抱上来，而是问：“你们一夜未归，去哪里了？”
　　陆青行满脸担忧之中，闪出了几分尴尬，拙劣地转移话题：“熙熙，你怎么出营地了？外面这么危险？你身上？怎么都是血！”

　　“你回头看。”陈熙冷漠地说。
　　于是他们都看到了，那熏黑的倒塌的墙壁。

　　还有些挂念家人心思的，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乱七八糟地喊着一些名字，催促卡车赶紧开回去。
　　而他们喊的名字里，有的已经死在巨蜥的腹中，未被消化完的尸块留在那个深坑里。
　　她们是被活生生吞下去的、活生生闷死的。

　　回到营地，探索队的人都四散开来，家中有人没了的各有各的难过，家人还齐全的四下转一转看一看，然后肚子叫了，问有没有煮中午饭。
　　有些人死了，但这些日子来他们见过的死人也够多了，日子还是要正常过下去，七嘴八舌地互相问一问，那就吃饭吧。
　　围墙坏了要用超能力来修？吃完饭休息了再说啊，他们出去了一天一夜也够累了。有危险？没事啊他们在呢。

　　竟没什么人去谴责那错误的决策。
　　是啊，毕竟超能力者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在这个营地里，后者依附前者生存，已经分出了上等人与下等人。
　　谁都知道这是营地老大的错？谁敢说呢？
　　要怪，就怪普通人太脆弱吧。

　　营地里大都是板房，陈熙头晕得仿佛已经与别人不在一个世界，看什么都眼花。
　　她勉强回到自己的那一间，在凳子上坐下。
　　说了一路对不起的陆青行停下来，看取暖的煤炉已经熄了，把残灰拨出来，去隔壁家借了点烧着的火炭，重新把煤炉点上。
　　他烧了点热水，兑冷水到温热，帮陈熙洗了黏在一起的长头发，然后换了水，他拿毛巾擦着陈熙湿漉漉的头发，陈熙自己脱下身上的破烂衣服，用毛巾把身上残余的血迹浸软，慢慢擦干净。

　　等陈熙洗干净了穿上衣服，陆青行端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给她，看她慢慢喝了，又出去盛了饭。
　　营地的食材统一管理，都吃大锅饭。
　　植物系超能力者种的白菜、土豆、萝卜，外面找的黄豆和米，加可食用的异种肉烧成烂乎乎的一锅杂烩，朴实，有点腥气，搁以前，可能要叫猪食。
　　陈熙喝了热水之后，肚子里饿得像有把火在烧，她舀了一勺慢慢吹着，然后吞了下去。

　　温热的食物抚慰了肠胃，陈熙却想起她醒来时看到的泡在血浆里的尸块，人的碎块与巨蜥的碎块混在一起。
　　她觉得有点恶心，但还是忍住干呕的冲动，把嘴里珍贵的食物咽了下去。

　　其实去年灾难是在冬天爆发的，夏麦秋米，已经收了入仓，粮仓里的粮食，理论上足够所有人吃个几年。
　　为什么米现在却这么贵了呢？为什么食物这么难找了呢？
　　哪一环？到底是哪一环最先开始崩溃的？

　　“我受够了。”陈熙说。
　　这混乱的营地，这想一出是一出的管理。
　　这糟糕透顶的世界。
　　陆青行叹息一声，用热水刷了碗收好，在低矮的房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停下来整理东西。
　　陈熙冷眼看他，知道他想搜刮点词汇安慰她，但嘴笨。

　　她穿上了棉衣，走出了板房，陆青行看她一眼，也披了衣服，慢吞吞地跟在了她后面。
　　昨晚一共被吃了五个人，她还记得，她一家一家地走过去。

　　第一家，死者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从前是家庭主妇，到了营地里负责切菜烧火，每天在冷水里洗一筐萝卜土豆都不说什么，手劲大，拿起菜刀剁骨头也很利索。
　　她男人会用枪，有战斗经验，拳脚利索，虽然不是超能力者，但也在探索队之列。

　　陈熙走过去的时候，她家孩子在哭着找不见了一夜的妈妈，而男人只是埋头吃饭。可以理解为不敢面对，也可以理解为懒得管。
　　陈熙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喊出来，问：“吃饭没？”
　　小姑娘摇摇头嗫嚅着说没有。
　　陈熙看着男人，大概是她的眼神太冷，他挨不住，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又尴尬地说：“我看她哭这么起劲，还以为她吃过了。”
　　她没说什么，牵着小孩去灶房那边，给小孩也打了碗饭，给她一个木头勺子让她慢慢吹着吃。
　　她不忍心，但也就能帮这么一次。

　　然后陈熙站在灶房里，看丁玲忙前忙后，收拾案台案板和调料瓶子。
　　丁玲还是个高中生，她妈妈昨夜葬身蜥蜴之口，她没有家人了，今天早起自主承担了她妈妈负责的工作，一个人支起大锅煮饭。
　　她细瘦的肩膀上挂着围裙的系带，之前笑口常开的活泼样子也看不到了。
　　饭能吃，不太好吃。
　　过来一个男的抱怨饭难吃，问她时怎么煮的，骂了一声，忽然眯起眼，视线往下，凑得近了些。

　　丁妈妈才走不到一天，他竟然敢打丁玲的主意，他的负面特性难道是没脸没皮？
　　陈熙上前一步，却看到丁玲在围裙上抹干净了手，伸头冲着外面喊了一声：“胡哥。”
　　营地的老大，陆青行的前同事现上司挤进来，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眼神瞟来瞟去，问：“怎么了，玲玲？”
　　在陈熙眼里，他猥琐得和另一个人不相上下。
　　但丁玲拉住了他的手，那双手刚在冷水里洗过抹布，红得像胡萝卜，但纤细、柔软。
　　胡姓的男人一个哆嗦。
　　另一个色眯眯的男人失望地离开了，出门的时候，两个字正腔圆的音节飘了过来：“婊子。”

　　陈熙不忍再看了，转身离开，想起丁妈妈拎着菜刀剽悍地在一群人里护住自己女儿的模样，她曾经是女儿的底气，现在底气被异种吃掉了。
　　丁玲是怎么想的呢？
　　她不知道，她只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的女孩很平静，一副深思熟虑过的模样。
　　既然她已经决定了，她就不干涉什么了。

　　第三家，陈熙还没走到门前，陆青行就牵住了她的衣角，她回过头看他，他摇摇头，说：“不要去了。”
　　陈熙抓住陆青行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按下去，然后松开他，继续往前走。
　　房间里，一个中年的男人坐在地上抽烟，一个年迈的女人悬在晾衣绳上，无声无息，离地的脚尖在轻微摇晃。
　　她的女儿没了，她也不指望女婿，也不质问什么，一条绳子，选择追随着女儿去了。

　　陈熙回头看着陆青行，又问了一遍：“你们为什么一夜都没有回来？”
　　很奇怪的，陆青行虽然嘴笨，却一向对她知无不言，这次却嗫嚅着没有说话，仿佛连发声的能力都失去了。
　　片刻，他说：“对不起……”

　　他大概是真的很抱歉，但也是真的不敢说，没有等到所问的回答，陈熙有点失望了，转头去往第四家。
　　这家的板房在营地外围，巨蜥就是在这边的围墙上刨的豁口，板房被它一爪子推倒在地上。营地没有富裕的板房了，女人死了，两个孩子在地基上支了个帐篷，担任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这个角色的男人回来了，都没地方落脚。
　　他站在那里，看大女儿给小儿子身上的伤换药，染血的绷带丢在一边，他想帮忙，也无从下手，站了许久，手伸出去缩回来，还是站着。

　　最后一家在围墙豁口的另一边，那是营地里的大棚，在大棚里照顾菜地的是一个有超能力的女人，她的能力没什么攻击性，却能让冬日的冻土里长出土豆、白菜和萝卜。
　　她的姐姐是个普通人，为了保护女儿和妹妹，第一个冲上去，以孱弱的肉身阻挡巨蜥，在火焰中惨叫。

　　陈熙走到大棚外的板房门口，看到叶薇薇已经穿好了出门的厚衣服，在给侄女系围巾，一些东西分拣好了，铺在床上。
　　“小叶姐，我们去把大叶姐埋了吧。”陈熙说。
　　“埋了也会被异种闻着味扒出来，不如烧掉。”叶薇薇牵起侄女的手，“走，去道个别。”

　　一起去的人不多。
　　叶薇薇与侄女，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丁玲也跟过来了，胡姓男人挨家挨户去问，把愿意去的人带上，嘱咐那些不愿意去看死人的探索队成员不要睡得太死。
　　陈熙冷眼看着，才知道他居然也能表现得像模像样，现在看上去倒是个人了。
　　直到到了巨蜥的巢穴旁边，赶走黑压压一大片乌鸦，看清那些硕大的尸块和被掏出了脑浆的脑袋，他饶有兴致地向陈熙看过来，问：“这傻大个是谁杀的？”
　　陈熙垂眸，说：“过路人。”

　　“过路人？这么好心？”他探究地看着陈熙。
　　“是啊，过路人，这么好心。”陈熙把他的话用平实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陆青行站到陈熙旁边，把她挡住，胡姓男人不再问了，收回视线，用超能力“念动力”把巨蜥肠胃中模糊不清的尸块搬出来，一起堆在地面上。

　　叶薇薇已经抱了一大卷干柴来，往上面一铺，其他人也纷纷动起来，有一个超能力是“烈焰”的男人直接点了火，迅速把尸块烧成灰烬，烟都飘不起来。
　　几个孩子看到这可怖的场景，多多少少都掉了些眼泪。
　　大人们的心却早已冷硬，在最后用小盒子收敛了骨灰，烧之前分不清谁是谁，烧完了也一样，只好按分量装成五个等份。

　　其实陈熙并不是很热情的、很在意别人的人，她平时只做自己份内的事，做完就回小房间里闷着，不与人深交，也不参与八卦，不跟她们打牌。
　　但她就是记得她们的音容笑貌，往常都不太起眼的人，此时历历在目，都很清晰。
　　记得她们曾经是家庭主妇、是做小生意的、是工人、是护士、是出租车司机，后来则一起撑起了这个营地的后勤运转，靠劳动换来食物与安稳。

　　不过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回去吧。”陈熙说，转身时脚下一软。
　　在她栽倒之前，陆青行把她扶住了，她咳嗽一声，贴在他肩膀上，思考他讲不出来的话是什么。
　　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