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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宰相终究是妥协了。

      他命人送来纸笔,在砚台上点了几汪水,慢慢研墨。

      南诏女看着他的动作,竟不知为何,渐渐红了眼圈。

      宰相拿笔蘸上墨水,递给南诏女:“这休书由你书写,以后人家说起来,便是你休了大晟的宰相,也不平白被人看低了去。”

      南诏女手抖得厉害,觉得那笔烫手,几乎就快握不住,脸上也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宰相轻叹一声,俯低身,伸手替她擦泪:“不是已经如你意了,怎么还哭了呢?”

      她将脸别过去,道:“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可褚无相却觉得,她眼底的悲伤更多,几乎压倒了所有的喜悦,一丝一毫也看不见。

      他叹了口气,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还没叹完,褚无相眼前出现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周围景象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回到了满家大院。

      大概是拆锁链时,不小心触发了执念世界,因太仓促,褚无相和戚还山只去了一会儿,那执念世界便支撑不住他们久待,将他们送了回来。

      满青松立马上前问:“这次怎么样,你们看到什么了?”

      褚无相:“大体上跟你讲的差不多,不过细节对不上,我们先回去休息,你不用跟,今晚我再来会一会瓷新娘。”

      “还要会?”满青松蹙眉,不太赞同。

      “我需要再验证几件事。”褚无相转身要走,脚步却突然踉跄了两下。

      持续不断连进两次执念的世界,身体有些受不住,不过他藏得很好,外人看不出异样,只很自然地伸出手,扶了一下身边的戚还山。

      戚还山却皱了皱眉,问他:“头晕?”

      褚无相摆摆手:“熬一夜有点困,回去睡一觉。”

      戚还山没说话。

      褚无相眼神微暗,他魂魄不全,残魂有缺,今晚还要再进一次满月容的执念世界,也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三人离开满家大院,路上褚无相强打精神,问时逢春:“满青松今天说的那些,有没有什么想法?”

      时逢春小心翼翼地回:“想法?我想睡觉算吗?”

      “……”褚无相转头不再理他,回到住处,只在时逢春进屋前幽幽望了他一眼。

      时逢春有点害怕:“师父您怎么了?”

      褚无相微笑着冲他招手:“没事,你回去睡。”

      时逢春登时睡意全无:“师父我不睡觉了,我错了,您别吊着我。”

      褚无相不逗他了,提醒他道:“南诏将军府女儿这个故事,应该可以连上你的。”

      时逢春:“不会吧,我怎么可能跟她有关系?”

      褚无相骂他一句呆子,没好气道:“南诏将军府小姐的独子,他带领的南下攻打南诏的军队,就是你哥父亲跟随的那个。你就是那支军队将士催生出的念,你自己想想,有没有关系?”

      时逢春发愣好一会儿,半晌轻“靠”了声。

      褚无相挥手转身,路过戚还山房间时略略一顿,却没停下,径直往自己屋里走。

      戚还山就跟在他身边,两人即将擦肩而过之际,褚无相手腕被他握住了。

      “今晚不去我屋?”戚还山指腹在他手腕内侧勾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他。

      褚无相抬眸,对上了戚还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白,他一愣。

      戚还山没等他回答,不由分说地打开门,拉褚无相进去,反手锁上,把他抵在门后。

      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戚还山一手搂着褚无相后腰,一手钳着他肩膀,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紧地抱住了他。

      ——戚还山身体在抖。

      他怎么了?他好像……在难受。

      褚无相意识到这一点,顿了片刻,他慢慢抬手,摸上戚还山的脸,指尖顺着他耳朵滑到后脑勺,像安抚小动物般揉了两下,另只手抱住他后背轻轻地拍打。

      这个动作仿佛点着了火,直接烧光戚还山的理智。

      他侧开脸,闻着褚无相身上的清冽焚香气息,一低头,吻上了那截细嫩的瓷白色颈项。

      褚无相闷哼一声,身体突然往下滑。

      戚还山动作一顿,松开手,只见褚无相双目紧闭,精神早已支撑不住,直接睡过去了。

      他重新将褚无相捞起来,头抵着头轻蹭了蹭,然后带他上床,关了灯,从后面牢牢抱住,贴着他耳朵轻声说:“安心睡吧,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第二天,时逢春顶着两只黑眼圈下了楼,前一晚褚无相说的话显然给他带来不小震撼,他震惊得几乎一天没睡。

      到晚上再度潜入满家大院,迟到的睡意才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而这差点酿出一场大祸。

      鉴于前两次精神损耗太严重,第三次进入《牡丹亭》世界前,褚无相特意将一枚三清法铃交到时逢春手上,嘱咐他:“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一定摇铃叫醒我。”

      时逢春打了个哈欠接过,脑袋昏昏沉沉地记下褚无相说的话,等褚无相一走,瞌睡上来,实在抵不住了,就让满青松快天亮的时候叫醒他,满青松一口答应。

      谁知满青松同样是熬了一宿,时逢春前脚刚睡,他后脚也开始打盹儿,把交代的任务完全抛之脑后。

      褚无相和戚还山越过第三重院门,再一次进入《牡丹亭》执念世界。

      两个世界的交汇入口正对着一丛树林,褚无相刚踏进去时没发现,要不是戚还山及时护着,他已经撞上去了,本就发晕的脑袋更加难受,差些一口呕出来。

      他揉着脑袋睁眼,这次他们还是在宰相府。

      不过那满院的绿萼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

      他们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看那人身上的官服穿着,依然是那位宰相,但见他眼底神情,却是少见的将喜悦写在了脸上。

      褚无相心中怪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与戚还山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宰相一身行头没卸,快步赶到正厅,打眼便在厅内见到了那抹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厅中立着一妇人,她转过身来,目光在窗外竹林上略停了停,那片绿萼梅似乎只存在于她梦中,这里早已没有了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宰相看着她道:“我不知你来了,下朝过来有些晚,让你久等。”

      南诏女没什么所谓,余光看到墙上还挂着她那把角弓,旁边还有一个箭筒,不由得伸手去摸那箭羽:“也还好,比起我们分开的这段日子,不算太久。”

      故人重逢,宰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说:“你留下的这把弓,你儿子很喜欢,常常带着去野猎,很有你当年的风范。”

      南诏女“嗯”了声,从中抽出一支箭把玩:“他是个好孩子,有汉人的才智与谋略,也有南诏人的胆量与勇气。”

      宰相心念一动:“自你我和离之后,你定居吴江,可还适应那里的水土?”

      南诏女笑道:“世人谁不知大晟宰相,工于谋国,将大晟上上下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吴江更是得了宰相照拂,至为清平。我又怎会不适应,我与我的夫君,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宰相顿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我竟不知你已另觅良人了,他对你还好?”

      南诏女道:“也是沾了宰相的光,他自然是不敢欺负我的。多的我便不说了,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与宰相寒暄这些的。”

      宰相听见她这么讲,他的笑容终于淡了下来。

      只听南诏女道:“前些时候西燕国不太平,听闻有南诏人潜入西燕边陲作乱,甚至还屠城,一个活口不留。西燕与南诏结了仇,出兵攻打南诏,我理解;大晟与西燕素来交好,出兵援助,我也理解。”

      褚无相目光微微一动。

      南诏女倏地抬头:“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率兵出征的人,会是我们的儿子!他母亲是南诏人,他身上流着南诏的血,他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对不对?”

      她手握着那柄箭走到宰相跟前,用刻有绿萼梅的箭尾戳上宰相的胸口,步步紧逼。

      宰相终于开口了:“你来就是为了数落我的?”

      “数落?”南诏女冷笑,“你是大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我不过是小小南诏将军的女儿,哪敢数落你,只是我天真,以为你念在我们之间的情分上,能为我南诏求求情,至少不会让我的孩子,亲自去攻打我的家乡!”

      她反手握住箭柄,往前一送!

      箭尖刺破了宰相官袍,刺入他胸口。

      她红着眼圈,哑声道:“我今日方知你是你,可笑我曾为你这样的人动过心。”

      宰相喃喃重复一句她的话,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他抬眼:“你为我动过心,那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他握住南诏女颤抖的双手,继续往前送。

      眼看箭尖即将完全刺入宰相的心脏,南诏女全身战栗,她眼底映出水光,眼泪控制不住一颗颗滚下来,她忽然使尽全力,一把拔出羽箭。

      拔出了箭,她看着他胸前那一点殷红血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冷冷地注视他:“我要你务必,务必长命百岁,看我如何跟别的男人,快意余生!”

      宰相望着那支沾了他心头血的羽箭良久,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可若是,连山盟都不曾有过呢?

      诛心之论,不过如此!

      一片安静之中,褚无相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金戈铁马之声。

      “你听到声音了吗?”他问戚还山。

      戚还山皱眉:“什么声音?”

      褚无相看他不像在说谎,摇摇头,以为是自己犯了癔症,正待回头,忽又从那动静里隐约听到几声熟悉的呼喊。

      “无相——”

      褚无相霍地扭头,瞳孔蓦地收紧:“有人叫我。”

      他推开戚还山,掉头步出府门。

      街上传来震天动地的声响,褚无相抬眼一看,被眼前景象震住。

      浩浩荡荡的军队秩序井然,鲜红的旌旗迎风招展,无数雪亮的刀枪直指天际,队伍前方一群精壮的战马,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发亮,稍稍一动,便荡起滚热的尘烟。

      “副将,人都齐了吗?”忽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褚无相循声看去,只见得一银甲红衣的少年将军背影。

      他骑在马上,微微回头,身子稍倾,听着刚刚叫来的那位副将汇报消息。

      副将回:“禀主帅,全齐了。”

      “全军听令——”那少年将军迎着顶头的太阳,朗声道,“即刻出师南诏。”

      队伍缓缓前进,褚无相失神跟上,想要看清那少年将军的相貌,全然不知身后有骑兵驾马向他冲来。

      “等等!”那少年将军忽然勒住缰绳,目光如电,霍然掉头看向褚无相所在方向。

      褚无相感受到头顶喷来一阵灼热的鼻息,一回头,身后的战马已高高扬起前蹄,眼看就要向他踏下。

      那少年将军策马奔来,两条长腿紧紧夹着马背,上身完全悬在半空,保持着一种极高难度的姿势,长臂一伸,探身将褚无相捞上了马鞍。

      直到这时褚无相才发现,自己身高不知何时缩了水,双手细瘦,看上去不过才十二三岁模样。

      他变成了一个孩子!

      少年将军双手夹住褚无相两肋,把他翻过来,面对面望着,褚无相附身的孩子紧紧抱着少年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惊魂未定地轻颤着。

      小孩腰侧有只玉佩,硬硬地硌着那少年将军,他大手摸到,翻开一看,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这是东宫的玉佩……你是无相太子殿下?”

      小孩抬头将他盯着,眼中慢慢涌起了一泡眼泪。

      少年将军立刻翻身下马行礼:“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他垂着头,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六年前,东宫太子便被陛下送去了罗浮山老君观学道,现在怎么会独自出现在盛京!?

      褚无相看出了少年将军心里的惊疑,幸而十二岁的他也能看出来。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哽咽的声音从胸腔里递出来:“我偷偷跑回来的。”

      褚无相缓缓闭上眼。

      这一天的情形,他曾在上千个日夜里回忆过无数次,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中的停顿,他都清楚。

      现在宛如亲临般重复这段记忆,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少年将军斟酌着问:“殿下想见陛下了?”

      年幼的小太子摇摇头,声音轻之又轻:“成年之前,父皇不会允许我回盛京。可是……今天是母亲忌日,我忍不住,我想回来看她一眼,你不要跟别人说,好不好……”

      世人皆知,先皇后生育无相太子时难产而死,她的忌日,便也是无相太子的生辰。

      每年这个时候,褚无相会偷偷跑回盛京,蜷在母亲陵前坐一整天,像只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的。

      能在这天与母亲相伴,这是他为自己挑选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可他还是觉得差了些什么,总是差一些什么。

      少年将军抬头看他。

      小太子不停擦着眼泪,可总也止不住,他偏开头垂眸,眼睛被泪水洗过一遍又一遍,润润的,湿漉漉的,他小声央求:“你……可不可以抱抱我啊?”

      少年将军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太子其实说完就后悔了,他是太子,对方是臣,臣子怎么可能同意这样无礼的要求呢。

      他慢慢地缩回了手。

      少年将军忽然动了。

      他当着三千将士的面,扔掉佩剑,卸下盔甲,起身拥小太子入怀,用力地抱着他:“殿下,末将有一只刚出生的小马驹,是品相上佳的白蹄乌,送你作生辰礼物,可好?”

      小太子紧紧抓着少年将军腰侧的衣服,忍不住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与此同时的满家大院。

      时逢春被一阵尿意惊醒,他推了一把满青松,问到厕所位置后,闭眼摸着墙根过去,途中似乎摸到了一个挂在墙上的方框相片,他没留意,径直冲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开关坏了,他摁了好几下都没亮灯,只好就着窗外微薄的天光方便。

      迷糊中,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天亮了?

      屋外的满青松被时逢春吵醒,迷迷瞪瞪地看了眼时间,登时睡意全无,抓起三清铃猛摇:“我靠,睡过头了。”

      戚还山比铃声先一步抵达褚无相面前。

      就在褚无相即将迷失在执念幻境之际,戚还山找到了突破口,生生把它撕开,将褚无相一把拽了出来。

      褚无相骤然清醒,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他白着一张脸,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滑落,身后是宰相府门,中间垫着一个温热的身体,他的后背正紧贴着那人的胸膛。

      砰砰,砰砰。

      褚无相一时有点分不清,这剧烈的心跳到底是他的,还是对方的。

      戚还山弓着身子,手臂勒得褚无相肚子生疼,褚无相轻嘶一声,只觉到戚还山的额头正抵着他后颈,低低地喘气。

      “别离开我……”他声音发闷,带着一丝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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