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冈少女》世界末日红旗手

13、猎手

　　她发了疯似的寻找。

　　储藏室翻得一团乱，各种动物标本七零八落，没有。沿着楼梯蹭蹭蹭往上跑，路过三楼书房时，看见元宝在里面收拾东西打扫卫生，遂问：“元宝，你整理过储藏室了吗？”

　　“没呀。”她用抹布擦拭着老式的打字机，“怎么了吗？”

　　“我掉了根簪子。”

　　昨晚躲在储藏室，抱着自己积攒的珍爱的标本…

　　大抵是在那会儿不慎弄丢了。

　　“簪子？什么样的？”

　　“蓝色的蝴蝶簪，阿晟送我的生日礼物，你见过的。”

　　傅琢说完，视线锁住书柜下方伸出来的半匣抽屉，一沓陈旧泛黄的书信堆叠凌乱。

　　“噢，那个…”元宝迟疑着说：“太太让我把傅先生的书房和卧房收拾出来，书房说是要重新装修一下，卧房么…兴许改成客房，这些东西是我在箱底翻出来的，一些相片书信和作废的地契…等晚上太太回来，我问问她怎么处理。”

　　她说话的功夫，傅琢已经走过去，双膝跪在地上，捧起书信阅览了起来。

　　“阿琢不去看看小远吗？阿晟发生那样的事，她肯定很伤心啊。”

　　相片放了很长时间，摄像技术也不完美，画面褪色，人脸模糊，是三个高矮不一年龄不等的男孩站在拱门下，时代的变迁为其蒙上一层忧郁的色泽。

　　翻过背后看，钢笔标注依次排开：傅少棠，傅江年，傅庭深。

　　傅琢盯着那双年幼却依然透着股诡谲的蓝眸，头也不抬地搭腔说：“有什么好伤心的？这不是迟早都会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事情吗？”

　　再随意不过的语调，宛若云淡风轻。

　　元宝微愕，半晌说不出话。

　　傅琢无所察觉，继续观摩。

　　少年时期的傅少棠能分辨出来，而傅庭深有他独一无二的混血面孔和蔚然眼眸。至于傅江年，她二叔，没见过，听说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太健康——相片上的他比傅庭深这个弟弟还小一号，看起来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布偶娃娃——七岁的时候就患脑疾死了。

　　彼时傅少棠20岁，傅琢尚未出生。

　　相片没几张，信件倒是雪花般洋洋洒洒。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邮票黑乎乎的，三尊烟囱冒起滚滚灰烟。其中有几封是没拆开过的，她用裁纸刀裁掉封线，抽出信纸——

　　“亲爱的哥哥，今天阳光明媚，天气很好，我心情也很好，妲莉小姐早上给我送来了报纸，还有一份按照她独家配方特质的、专门从家里带过来的墨鱼手卷，里面放了碎椰片，味道相当不错。你下次来探望我的时候，或许有幸能尝到妲莉小姐的绝妙厨艺…”

　　“亲爱的哥哥，我从报纸上得知，新界又扩张了，香港再一次沦陷，战争已经打响，不知道你现今如何，愿你一切安好…”

　　“亲爱的哥哥，阿琢还好吗？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一起过生日，她学会了用英文叫我兰道叔叔，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她我很想念她，will you？”

　　“亲爱的哥哥，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江年，他在梦里告诉我说，他原谅我了，并且希望我过得幸福，你呢？你也会吗？”

　　“亲爱的哥哥，妲莉小姐夸赞我表现很好，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希望，并相信我很快就能回到正轨，我也这般相信着，正如我相信你一如既往地爱我…”

　　“亲爱的哥哥，我日复一日地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来回走动，四面墙，一盏灯，386块地板，沿墙边的两块跷起，渗了些水，长出一株小小的植物…我过着极其糟糕的生活，晚上他们总是大喊大叫，吵得我睡不着觉。还有一次一颗流弹轰炸到了附近，震得整间屋子都在颤动，四下亏哭狼嚎，形同地狱…我将不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发发慈悲，让我回家吧，please，brother，let，me，go，home…”

　　……

　　夜幕降临时骤雨也停歇，何佩如在杜家公馆呆了一天，回到家中满身疲惫，傅庭深开车一块儿去的，她解下风帽笑说：“我先去洗个澡。”

　　傅庭深余光移了一下又收回，笑意不达眼底：“我做晚餐。”

　　人上三楼去了，少女才从晦暗的阴影中显现，立在二楼上，隔着弯曲的十几道台阶往下望，嗓音死水般毫无起伏：“你都做了什么。”

　　傅庭深瞥见她左手捏着一沓信，右手拎着把裁纸刀，信封上粘贴着熟悉的邮票，他跨上一步台阶，不答反问：“你都读到了什么。”

　　“爸爸不肯让你回家，他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房子太空旷了，烛火虚弱，四周落针可闻，褐木楼梯高深，他一步又一步，缓慢往上走，微笑道：“他一直都爱傅江年胜过爱我。”

　　“为什么？”

　　“因为他病弱，可怜，总是最受关注的那个，而其他人只是…永远地活在他阴影之下，像条没人要的小狗。”

　　“这就是你的理由，嫉妒。”

　　“万事总有个开端，猎手经过学习才能成为好猎手。”

　　傅琢再次问道：“你都做了什么。”

　　傅庭深笑而不语。

　　斜刺里穿进一阵迷蒙的光线，记忆浮白，慢慢像海上的帆船那样由远及近，质地轻盈的纱幔吹过，露出窗前一双奇异而充满冷漠的蓝眸。

　　池子里飘着几叶浮萍，有只白猫在不断扑棱，临将溺毙。

　　他回头看向坐在地板上玩弹珠的瘦弱男孩。

　　“这么晚了，再不回去睡觉，朗姨会骂我们的…”

　　他步伐工整地踩过地面堆叠的树叶，苍穹月色清白如水，在树顶上凝了层淡淡的银霜，他目光阴幽地说：“我觉得她没机会了。”

　　“阿深…”男孩胆子本来就小，半夜三更被带到小树林里已经很害怕了，触及他那难以名状的眼神…本能地就感到更加害怕，“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蓝眸一瞥，瞥向男孩身后不远处泛着粼光的湖水。

　　脚步突然加快冲过去，像阵飓风，接着踉跄，接着——

　　嗒。

　　傅庭深再踏上一级台阶，眸底的笑意仿佛是蛇蝎吐出来的信子，一个劲往她皮囊里钻，“我还写了不少信给你。我一直都希望你能亲自打开它。然后你就会明白，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阿琢。”

　　“为了我？”

　　“也为了我们。”傅庭深眯起长眸，“你还没有读过，是吗？”

　　他逐步而上，嗓音像钢琴键上一格一格跳跃着的音符。

　　“亲爱的阿琢，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给你写信，希望你还记得我，因为我从没忘记过你，你眼睛里倒映着我的灵魂，你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不管是否卑劣、高尚，独属于我们的…存在。”

　　“亲爱的阿琢，我曾经相信，人必须为了现实而放弃自我寻找，但是我错了，如果要我们终其一生走一条相反的道路，穿一只不合脚的鞋子，那就是对神圣的亵渎。现在我明白，你迟早也会发现这点…”

　　“亲爱的阿琢，或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感到疑惑不解，但我始终记得我所看到的那一幕。你养了两只小鸭子，你趴在台面上看它们怎么游泳，一双脚蹼在水下划来划去，你好奇如果没了脚蹼小鸭子是否还能像气球一样浮在水面上，于是你用剪刀剪断了，一点也没害怕…”

　　“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

　　傅庭深来到她面前，握住她右手里的裁纸刀，往自己舌尖轻滑一下，含着鲜血，充满癫狂地吻住了她的唇瓣。

　　血液在唇腔中蔓延开来，深入，翻滚，缠绕，连同阴冷气息，傅琢背脊抵上楼梯护栏，仰着头，长发流淌而下漂泊在半空，一烛萤火染白了皮肤。她感到一阵惊心动魄又颤栗的融合。

　　须臾傅庭深停住，嘴角边满是淋漓而鲜艳的血迹，像吸血鬼。少女眸色迷离眩晕，徜徉在云端，被摄走了魂魄似的。

　　他接着轻喃道：“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话音刚落，她贴上去开始吸允和汲取，傅庭深捧住她的脸，吻炽热，像共同分食着一条残缺的胳膊。

　　“哐当——”

　　酒杯碎了一地。
　　何佩如僵僵地望着他们。

　　傅琢掀起眼皮，视线由下往上，看到刺目的光源，看到一张因过度惊吓而瞬间惨白的脸庞。

　　一时竟分不清是炽光灯更白，还是她的脸更白。

　　傅庭深抬起头，依旧是那幅能让人心跳加快的含笑神情，眸底也依旧是阴冷的，宛若覆着层坚冰。

　　何佩如歪了个趔趄，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