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未栖

38、038 河边走

　　“父亲此番回到许都，应当不只是为了向陛下呈报军情吧？”

　　大军行进的途中，于一道河流边短暂休息，士卒们搭上了胡床，在胡床上摆放了茶案和坐垫，以及一些茶水、糕点。

　　曹操与曹丕在卞姝和阿芙的陪伴下，一边吃着喝着，一边闲聊。

　　阿芙因为坐久了马车，有些腰酸背痛，没正式坐下，而是来回踱步在一旁，舒展舒展筋骨。

　　曹操听了曹丕的询问，一边咀嚼着口中的糕点，一边欣慰地回答：“不愧是我曹孟德的长子，有远观大略。此番自然不只是为了向陛下呈报军情，而是这北方既定，想来陛下与朝臣也无其他依靠。是时候让他们明白这军政大事到底是掌握在谁的手中。”

　　曹操波澜不惊地说着，但望向旁边水流纵远、深邃的目光又满是睥睨天下的豪迈与游刃有余。

　　阿芙听了曹操的话，止住步子停下来，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地望向曹操，目不转睛。这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果然不负阿芙对他的固有认识。

　　曹丕则是觉得高兴，难得向来只宠爱曹植与曹冲的父亲会夸赞自己。他微微地漾开笑，继续说道：“那父亲可想好如何上奏了？”

　　曹操抬了手，示意曹丕不要多问，只道：“诶，这等朝局之事，丕儿你就不必知道得这么清楚了。”曹操说完，又移开目光，看向另一个地方。

　　曹丕因为曹操的话，又一瞬之间变得失落、沉默。

　　须臾，曹操突然再次开口，换而指着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主动与曹丕说道：“丕儿，你去将那瘸腿老兵叫过来，我有事问他。”

　　曹丕这才顺着曹操的目光也望过去。连带着阿芙都好奇地转眸。曹操指着的是一个正抱着柴火、蹒跚着步子往前走的中年兵士。

　　兵士只穿着普通的布甲，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曹丕当即听话地喊道：“那个老兵，就那个瘸腿的老兵……”等四周的人都转眸看向曹丕，包括那个老兵，老兵不确定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曹丕告诉他，“就是你，过来，司空有话要问你。”

　　老兵这才放下手中的柴火，不得不调转方向，继续一瘸一拐地朝阿芙他们这边走来。

　　到近前，那老兵恭敬地向在座的四人拱手施礼，不过只称呼道：“司空、公子。”

　　曹操望那老兵，上下打量了一会，而后笑着，意味不明地询问：“你既腿上有疾、走路不便，怎么还随军？这军中不是有律令，不良于行者，可在非必要之时不随军。”

　　老兵闻言，当即拘谨又老实诚恳地憨笑起来，摸了摸裤腿，又抓了抓脑袋，回答着说：“小的这腿只是旧伤罢了，除了阴雨天气实在疼痛得厉害，难以行走，其他时候皆还能跟上大军的速度。小的既追随司空，便是拖者病腿残躯也要效忠司空。”

　　曹操随之朗笑，拍手大赞：“好啊，好啊，好一个忠心的臣子。没事了，你先下去吧。”曹操对老兵挥了挥手，让老兵离开。等老兵的身影走出去几尺，曹操又回望曹丕，笑说，“丕儿猜猜，看到他，为父想起了谁？”

　　曹丕冥思苦想。

　　不等曹丕说出答案，曹操继续又道：“这奉孝去了，为父麾下损失一名股肱之臣，是时候也该招募、纳取一些贤臣良佐。”

　　曹丕恍然大悟，反问：“父亲想起的莫非是京兆尹司马防的第二子司马懿？早些年，父亲就想征辟他，奈何他突患风痹病，卧床不能起身，这才作罢。此番去许都，父亲要再次征用他吗？”

　　曹操笑意盎然，颔首说道：“自是。这断了腿的老兵尚且能拖着残躯追随我，他司马懿怎么就不行？再说，你我谁也不知他那风痹病到底是真，还是用来搪塞我的借口。我现下狂妄得很，正是想为难为难什么人。”

　　曹丕恭顺地对曹操拱手，并不敢反驳、或者忤逆曹操。

　　阿芙听着又呆了好一会，若非自己已经清楚不是在做梦，否则都要怀疑这梦已经做到司马懿要出场了。建安十三年，确实是发生了诸多大事的一年。

　　此次去往许都，她怕是还能见到更多的历史名流，司马懿、司马防，抑或那位被曹操挟持的少年天子，后得“献”字评价的汉献帝刘协。

　　阿芙正发愣着，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高昂嬉笑声。阿芙才回过神来，循声望过去，瞧见曹彰、曹植正带着曹叡在与曹冲一起玩黄鹞吃鸡，也就是类似后世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曹彰是鹰，曹植是那只保护小鸡的母鸡，而曹冲与曹叡都是小鸡。曹彰的手刚碰到曹叡，曹冲边立马抱着曹叡就跑，大声说着：“彰兄，你今日定抓不到叡儿。”

　　曹彰还真就不服气地去追他们。曹植又跟着在三人之间阻拦曹彰。四人玩得忘我、又颇具童趣，这才笑得完全没有收敛。

　　曹操坐在原处，望着他们也是笑。卞姝只略略地看了那不远处的四人一眼，便回过头专心致志地照顾曹操与曹丕。曹操吃了糕点，卞姝就为他斟茶解渴。

　　曹丕则是目色阴沉地紧盯着其中的曹冲，眼里仿若有刀山火海。曹丕刚要开口询问：“父亲怎么把仓舒……”

　　他话还没完全说出口，卞姝盖过他的嗓音，替他询问：“司空怎么把冲儿也带出来了，冲儿才十三岁，又正是需要读书、练武的时候，不让他待在家里好生学习吗？”

　　曹操不以为然地回答：“冲儿聪慧，那些寻常的学识、道理，他早就了然于心。其他的那些不过是盲目妄加罢了。在家读那些圣贤道理，还不如跟着他父亲我外出见识。他也十三岁了，丕儿不是十岁就跟着我出征了，冲儿怎么也不能比丕儿落后许多年。等他增长了见识，武艺再有精进，我可是要对他委以重任的。”

　　听到这一番话，曹丕刚刚伸手去拿、还捏在指尖的一块糕点，被他没入掌心，狠狠地捏碎。糕点的碎屑从曹丕的指尖渗出。阿芙看着那形状全无的糕点粉末，不禁替在不远处玩耍的曹冲捏了一把汗。

　　历史长河中也曾有传言，曹冲的死或与曹丕有关。

　　曹丕腾地一下从胡床上站起来，与曹操、卞姝拱手，压抑着怒气，极力保持冷静地说道：“这儿被树挡了河风，有些热，儿子去河边走走。”

　　说完，他便是拂袖离开。

　　阿芙抬眸，望向四周高处，这周围哪里有什么树木可以遮挡河风，就算真能遮挡，这早春的天气再没什么没风也不至于是热。

　　阿芙还没动作，卞姝已是唤她道：“阿宓，阿娘瞧着丕儿一个人走应当无趣，你去陪陪他。”阿芙极不情愿也不太理解地看向卞姝，卞姝朝阿芙使眼色，似乎是有话要单独与曹操说。

　　阿芙只能也施礼告辞。

　　告辞后，阿芙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去看戏。只见卞姝把端在手中的杯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便是喋喋不休地开口。卞姝面有气恼，曹操过来哄她。她生着气，但又颇张弛有度地适当示弱，抚了抚红着的眼眶，与曹操情真意切地说着什么。曹操面上既是愧疚又是懊恼，似乎还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下。

　　阿芙一直就觉得自己这位姑氏颇有拿捏男人的手段。

　　阿芙走到河边，小跑了一小段，追上前方负气、埋头苦走的曹丕。她抓着曹丕的衣袂，气喘吁吁地抱怨，“曹子桓，你走路怎么这么快，我都快要追不上你了。”

　　曹丕听了她的娇声，回眸望见她正依靠着自己半弯着腰喘气，顿时面上满布的冷肃消散了一些。他的步子也逐渐放慢，但是语调依旧冷冰冰的，带着锋刃说道：“你过来做什么？”

　　阿芙理所当然地回答：“过来安慰你啊，怕你一个想不开，跳河去了。”阿芙是在开玩笑，至少她自己笑得挺开心。

　　曹丕则是更加不悦地瞪她。

　　阿芙这才改口，软和了语气，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我确实是过来看看你的，想安慰你，但是也不担心你会跳河。你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那么些想要的东西，怎么会舍得死？”

　　曹丕还是瞪着阿芙。

　　阿芙又道：“曹子桓，我说真的，无论父亲他心底怎么想，你都是比曹冲，乃至是比曹植和曹彰更有资格继承嗣位的人。不仅因为你是嫡长子，更因为你比他们心狠。在这乱世，只有心狠的人才能安定天下。”

　　曹丕忍不住地翻了个眼，想骂阿芙但又克制住，只没好气地反问，“你觉得心狠这是什么好的形容吗，还拿它来夸赞我，抑或是骂我？甄宓，你是来让我更不痛快的吧。”

　　阿芙抿了抿唇，对于自己不太认真地夸了曹丕，有些不好意思和讪讪。但她也没因此退却，反而更加一本正经地说着：“就算父亲在你之外，还对别人左顾右盼。可是我与叡儿一定是那个毫无保留支持你的人。我还想等你当上天子，让我做皇后呢。”

　　阿芙还没有做过皇后。

　　曹丕更斥责她，“甄洛神，你最好小心点说话，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但他这一番训斥完阿芙倒觉得心里畅快多了。

　　他望阿芙无奈地摇头。

　　阿芙拉着他继续往前，妥协，“好好好，我不胡言乱语了。你不是要吹河风吗，我陪你走走，看看我们谁先把自己吹得染上风寒。”

　　“甄宓！”曹丕气急败坏。

　　阿芙笑靥如花，揶揄他，“你早春想凉爽、吹风可不就是要把自己吹冻着吗？”

　　曹丕不说话了，只拉了阿芙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侧，靠近河岸的一边，自己站在外侧，与她保持步伐一致，替她尽力遮挡些喧嚣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