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摸一下下

5、第 5 章

　　天色刚发白，厨子王喜便披上袄子，踩着短筒的棉鞋踢嗒踢嗒进了厨房。他年过三十，看上去却是十分衰老的，不笑时已经有满脸的褶子了，笑起来整张脸便皱得不能再看了，因此他是不常笑的。更何况他还是个鳏夫，老婆刚进门不久就害病死了，越发使他笑不出来了。当然，他也想过要不要再娶一个老婆，可是没钱，再一想，他自己是要在周家做一辈子厨子的，娶了老婆又能怎么样？生个娃娃又能怎么样？生的娃娃也是要在周家做一辈子厨子的，如此这般，他便宽慰了许多，从今以后什么都不想了。

　　周家其他人还没醒，王喜照旧开始刷锅。清晨的一片寂静中，只响着刷拉刷拉的刷锅声音。等锅刷完了，他揭开水缸的顶盖，舀了几大瓢，咕咚咕咚烧起了洗脸水。

　　等天白亮起来，其他人也都醒了。

　　李婆在院子里摆上两个竹条凳，又架起一块木板，在上面撒上白面粉，做起了小馄饨。她的手被冻得有些发肿，手上的动作却极快。她右手拿一根木筷往肉馅里挑一下，左手顺势粘着面皮一角搓起，然后捏紧了，把一个一个生皮混沌堆在一边。

　　街道后面传来叫卖声，那人担着扁担走得慢悠悠的，睡眼惺忪，恍恍惚惚，像是没完全醒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着：“油条、烧饼、米糕、鸡蛋诶。”

　　刘玉关来厨房给周言端热水洗脸，一进院子便被李婆喊住了。李婆把手伸进自己的袄子里，从胸前拿出几张票子，数了数递给刘玉关。

　　“去门口买个米糕吧，小姐喜欢吃的。你也去吃个鸡蛋，这才算是好啊。”

　　刘玉关点点头，接过沾着白面粉的纸票子，一溜烟跑了。

　　吃过早饭，全府上下都忙碌起来。今天是除夕，白天得清扫干净了，晚上再吃团圆饭，爆竹声里迎大年。王管事最是忙，四处奔走得胡子都翘飞了。他起床时只磕了半袋烟，便着急忙慌地走了，去店铺里清点库存。

　　厨子和婆娘们挤在厨房里，灶台烧的红热，火光映在房椽子上。笃笃笃，刀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响着。刺啦一声，油锅里瞬间炸开了。年青小伙子抱着长竹杆，杆子头上绑着扫帚，颤颤悠悠举在半空，也不知道扫下灰尘或者蜘蛛网来没。年青的小姑娘则前屋后屋洒着水，将角角落落都擦得十分干净了。所有人都满面是笑，乐呵呵的，聊着天逗着趣。等王管事回来了，他亲自到门口贴上对联，又心满意足地站着看了半天，终于进去了。

　　周家人是既不过年也没有团圆的。

　　一桌子年夜饭是没有人去吃的，单单摆在那里，早就凉透了。王管事一掀布帘，从亭子里走了出来，背着手，唉声叹气。刘玉关正撞见王管事，被他一把拉住，“小姐呢？你去跟她讲，老爷又在这喝酒了。”

　　自从大小姐一声不响地离开之后，周家人便再也没能一起过年了。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说不出口的便醉去，哭不出来的便睡去。这样的团圆夜对他们来说却是十分的漫长而难熬。

　　周言走进亭子里，她坐到周文康对面，一声不吭。周文康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显然是穿了一整天还没换下来。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耷拉下来，在额前搭着几撮。他的两只眼睛红了，脸也喝得有些发肿，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你死在外面了，不要回来了，走了就别想着回来了。”

　　说完周康文又一饮而尽，然后他整个人都坐直了，头垂到胸前，小声嘟囔起来，“丫头，我打你，也是为了你好啊。”

　　父亲的暴力总要有个得当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却是他自以为是的好意。

　　远近的爆竹声响起，照亮了半边天。周言掀开帘子，默默地走出来，对守在外面的王管事说：“王叔，送他回去吧，他睡着了。”

　　一片片爆竹声中落了寂寞满地。

　　刘玉关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李婆亲手织的毛帽子，做成虎头虎脑的样子；王管事给了一吊钱，底下还甩着红穗子；其他姑娘自己绣的荷包，有几个手粗的，仿佛不是在绣荷包而是在画符，但总归讨喜。

　　周言看了一眼刘玉关怀里抱着的那些小玩意，笑着问她，“开心吗？”

　　刘玉关愣愣地点了点头说：“就像在家里。”

　　周言走到描金的楠木箱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件缎面袄子来。

　　“这是我托人给你专门做的，过年总要穿件新衣服的。”

　　刘玉关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又往后退了几步，“我不值得，小姐，我不值得的。”

　　周言把刘玉关拉到自己身边，对她说：“什么值不值得的，我送你了，就是值得的。”

　　四目相对，二人的眼眸中都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刘玉关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说：“那我明天就穿上，小姐。”

　　“好，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灯会吧。”周言用手抚摸着袄子，她温热的手心碰到柔软而冰凉的缎面，像是握住了一捧碎雪，让她以为一切立马要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