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心头姝色》林琢叶

1、第一章

　　自八月过后，夏色收而秋声动，京城燠热渐消，云天高远、风清气爽。出京的官道上，一辆马车辚辚萧萧而来，一双白皙的小手挑起车帘，露出一张虽仍年幼但已初露风华的精致小脸，坐在车前的徐妈便听见小主人柔柔软软的嗓音响起：“徐妈，是不是快到了？”

　　徐妈回身微笑道：“是，快到康荣山庄了。说起来，小姐和宁安郡主的感情真是好呢，将来丛嘉表少爷又要尚郡主，真真是好姻缘，和郡主就更亲了……”

　　乔以龄不觉露出微笑：“嗯，丛嘉哥哥和宁安都是爽朗明快的性子，是很相配的。”

　　徐妈顿了顿，瞧着乔以龄含笑道：“我们小姐聪明灵秀，同允文允武的李小将军也是很相配的……”

　　此时秋日的夕晖明朗而慷慨地洒下，映得窗扉如流光烁金，焕然溢彩。乔以龄心中悄悄念着那个名字，笑盈盈地将绯红的脸庞贴在窗边，听着车外徐妈的悠悠絮语，心境分外安谧平和。

　　马车不到傍晚时分便到了康荣山庄的正门，宁安郡主许明娴身边的侍女早在山庄门口等候。乔以龄却认得那为首的妇人是侍奉宁安郡主之母端穆长公主的女官，跟着端穆长公主出嫁到许家，后来又悉心教养郡主的卫姑姑，身份不同于一般的侍女，因此见卫姑姑向她行礼，忙快走几步将她扶起来：“姑姑切勿多礼。”

　　卫姑姑见她来也很欢喜，含笑引着她进门：“郡主早早就盼着姑娘来了，听说今天姑娘到，高兴得了不得，让厨房备了好多菜，预备着晚上给姑娘接风呢。”

　　乔以龄一边回头示意徐妈把带来的礼物一一交给侍女，一边笑道：“康荣山庄的珍馐美馔，上次我弟弟以祯吃过一次以后就念念不忘，这次见我要来，羡慕得不行，我这次回去还要好好馋馋他呢。”

　　卫姑姑被她逗笑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许明娴住的院子。

　　“啊，你可来了！”许明娴一眼瞧见她们，快步迎出来，拉住乔以龄的手往屋里去，一边指着院中挂着的彩灯笑问：“好看吗？我让人买来装上的。”

　　以龄仰头望去，暮色四合，华灯璀璨，映着院中阶柳庭花恍如梦境，微笑道：“好看。”

　　她看着身边目光晶莹的许明娴，总觉得她今晚的这份欣快有些不同寻常，料定她这个时节来康荣山庄，必然不只是来玩的，便悄悄向她耳语：“你呀，总是能出人意料。喜欢新鲜玩意儿也就罢了，这都秋天了，怎么还来康荣山庄？可别告诉我你是来避暑的。”

　　许明娴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目中有种柔软又明亮的奇异情愫：“……你不知道，过几天，京中宗室和世家子弟就会随御驾和各路亲王一起，来坤原围场秋猎了。”

　　乔以龄听到“京中宗室和世家子弟”这一句，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人，不由得脸微微一烫。她也因此突然就明白了许明娴的意思，忙道：“郡主，不可。”

　　“怎么了？”许明娴望着她，“就因为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我和丛嘉自订婚后，多久没见过面了……你难道就不想见见你的未婚夫婿？”

　　乔以龄心中暗道，并不是。六岁之前孩提的记忆虽然遥远而模糊，却也依稀存留着他的几个微笑，几句言语。从她六岁那年与他订婚后便再没见过他，但总忍不住悄悄关注他，也从旁人口中知道他出师征战又凯旋归来，每年逢年过节和生辰收到他的贺礼时也会欢喜不已……

　　眼前忽然一晃，却是许明娴促狭的笑容在眼前放大：“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眼神都直了，还嘴硬！”

　　乔以龄有些意动，迟疑一会儿方道：“围场中还有皇上和王爷们，我们在外面看看就好，不要冲撞了御驾，不能让人看见，免得节外生枝。”

　　许明娴笑道：“是是，我的大小姐，当然是这样了。你还真当我吃了豹子胆吗？我也不敢坏了祖上的规矩，不然回头我爹娘也饶不了我的。”见乔以龄默许了，她便高高兴兴冲外面喊了一声：“把席面抬上来！”

　　乔以龄正端起茶杯喝水，闻言差点把水咳出来：“郡主殿下，是不是如果我不同意陪你一块儿去，你就不让我吃饭了？”

　　许明娴笑道：“不让你吃饭可不行，顶多是不能让你舒舒坦坦地吃饭。”

　　乔以龄笑瞟了她一眼。

　　卫姑姑在旁边安静看着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嬉笑，她知道乔以龄在许明娴面前从来都是不甚拘礼的。乔以龄的父族、母族，乃至将来的夫家，都是极显赫的世家门第，出身自是尊贵，自幼的吃穿用度比起许明娴来也不遑多让，待人接物却始终进退合度，文雅有礼，没有半点骄娇之气，也是难得。

　　半晌两人用饭毕，许明娴便携了乔以龄的手，往门外去：“走，去后山。”

　　康荣山庄是先皇赐给端穆长公主的京郊别业，规模虽不甚大，景致之佳却是颇具盛名，园内兰亭画栋、水榭玲珑，瑶隰弄影、回廊萦风，花木葱茏蓊蔚，湖面碧波粼粼，流光潋滟，更难得是地势在这一带偏高，还有一座小山丘，登上山丘便可俯瞰这一带的景观。许明娴同乔以龄登上山顶，许明娴指点着道：“那便是坤原围场了……在那边，就是皇上行宫了。你看那边灯火通明，想来御驾大约也快到了。”

　　乔以龄凝目望去，只见夜幕下的围场林木葳蕤，宫殿庄严瑰伟，虽令人景仰，却也有种无形的威压。她想起父亲带自己和弟弟走过的那些名山大川，忽然就理解了生性自由不羁的父亲虽身为侯府嫡子，却不管在朝堂上还是在侯府中，都始终显得淡泊超脱的缘由。

　　*

　　三天时间过得飞快，乔以龄这一晚正在窗边将一朵月季插进桌案上的鎏金雕花瓶中，许明娴便进来了，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跟我来。”

　　两人登上山顶，沐着晚风俯视围场，许明娴道：“看守围场的侍卫认识我，我对他一威逼利诱，他就服软了，答应会偷偷放我们进去。”她手抬起来在围场栅栏的西边画了个圈：“明天我们就在那儿看他们就行，那儿又隐蔽，没人会发现的。”

　　乔以龄道：“是，要被人发现了，就劳烦郡主大人出手救我了。”

　　许明娴瞪她一眼：“用得着我救你？你别忘了明天围场里还有你哥哥和你那位……”她还没说完，乔以龄就作势要呵她痒痒，许明娴躲避不及，两人笑闹成一团。许明娴叫道：“你别忘记这是在我家里……”她忽地觉得乔以龄身子一僵，以为是错觉，回头再看乔以龄时，只见乔以龄微蹙着眉，神情困惑地遥望远处的行宫，喃喃道：“奇怪……我刚看见那边有一片灯光忽然全黑了。”

　　“是么……”许明娴却没有放在心上，思忖着道，“兴许是……”她也想不出为什么，怔了一下，只觉得入秋的晚风一阵凉似一阵，吹得人身上寒毛直竖，远望拥簇在宫殿周围的黑魆魆群山犹如潜伏的巨兽，忽然间就打了个冷战，一时间意兴阑珊：“我们回去吧，以龄。”

　　两人还尚未行至平地处，便听见人声鼎沸，从密密匝匝的树荫中俯视可见一片灯火辉煌，有人急切喊叫着“郡主！”“以龄小姐！”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知出了什么事，忙三步并作两步下来。许明娴见人群中卫姑姑急得都快哭出来，迭声叫着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道：“我在这……”话音未落，便觉左臂上骤然剧痛，倒抽了一口冷气，乔以龄一把扶住她，只见她胳膊上鲜血淋漓，一支长箭铿然落地，忙拉着她迅疾闪身躲避到一旁幽暗树影中，举目四顾搜寻时，只见夜幕四垂，月照花林，哪里有半个人影。

　　卫姑姑已经循声带人小跑过来，见许明娴受伤，大吃一惊，勃然怒道：“哪个胆大包天的丘八，敢趁乱对郡主下手！”说着就忙叫侍女把许明娴扶到最近的厢房，又叫了大夫过去查看。

　　“卫姑姑，”乔以龄走在许明娴身后，见卫兰急得头上浸汗，便安慰她道，“我方才已经查看过，明娴只是皮外伤，只是之后确是要提防紧了，也不知到底是流箭，还是有什么人盯上了明娴……我听您方才说的那句话意思，是有士兵作乱吗？”

　　卫兰透了一口气，又仔细查看了许明娴的伤势，确定了她并无大碍，便放缓了语速道：“两位小主子不知道，刚刚皇上行宫中出事了。”

　　许明娴才上床躺下，闻言差点又要起来：“出事了？皇帝舅舅没事吧？”

　　卫兰按住她：“你安分躺着，皇上没事。是南疆巴尔坦部的卓哈亲王夤夜带兵入行宫，图谋行刺皇上，被立地诛杀。皇上担忧康荣山庄这边会有人趁乱作祟，危及郡主的安全，特派了两位小将军带兵过来守卫。方才怎么找你们都找不见，我慌得不行。”

　　乔以龄关切地问：“那他们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卫兰蹙眉摇摇头：“方才已经差人去问过了，没有。”正说着，门外有个侍女托着盘子进来，垂首道：“卫姑姑，门外有位小将军听说郡主受了伤，说这是他常用的金创药，疗效很好，让郡主可以试用一下。”

　　卫兰掀开托盘上的盖布，取出一个小瓷瓶，一看之下吃惊道：“啊，这个药算是顶名贵的了……”

　　许明娴一怔，问：“皇上派过来的那两位小将军是谁？”

　　卫兰这才想起来，慌乱之下竟忘了问及那两位少年的名号，只觉得当时匆匆投去那一瞥中，即便已夜阑更深，也能清晰看见那两人如玉树修长英挺的身形。

　　乔以龄看看许明娴，对卫兰道：“这会儿外面风寒露重了，各位勋卫也是辛苦，姑姑看可否以郡主的名义，请他们在二门外面略坐一坐，备点茶水，让他们歇一歇。”

　　皇帝身边的少年勋卫皆是功臣子弟，从小精研弓马骑射，深得皇帝看重。许明娴经乔以龄这一句提点，手上摩挲着那个触感温润的精致瓷瓶，感受着心脏渐快的跳动，轻轻道：“还有，去问问那位小将军的姓名。”

　　乔以龄含笑瞅着她不语，一副了然的表情。

　　许明娴瞪了她一眼：“你也别取笑我。说不准那另外一位就是我们定远侯的嫡孙女、朝廷三品大员的爱女乔以龄的意中人，镇国公的嫡长孙，那位李九韶将军了。”

　　乔以龄忽地抽了口气，急忙叫住已经往门外行去的侍女：“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许明娴不解地看着她。

　　乔以龄偏过头，却没有向她解释。有种莫名的忧虑和后怕从她心中升起——亲王谋反，皇帝遇刺，她隐隐觉得这里头的事情似乎不会那么简单。自己一个外人，偏巧在这时候来了康荣山庄，掺和进天家的事儿……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人只会越少越好。

　　两人各怀心事，默然相对，等了不多时，侍女便回来禀道：“郡主，那两位带头的小将军，一位姓李，另一位给药的小将军……”她顿了顿，犹疑地看了许明娴一眼，“姓乔。”

　　乔以龄先听了一句“姓李”，究竟还是忍不住侧过头来看了侍女一眼，又听了一句“姓乔”，不由一怔——看来来的竟然是堂兄乔鸣笙，并不是自己的表兄顾丛嘉。

　　“乔鸣笙？”许明娴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只依稀记得幼年时似乎见过几面。知道不是顾丛嘉，她原本紧张揉搓着衣角的手也放下了，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难掩失望：“替我去谢谢他的药。”

　　乔以龄迟疑着道：“丛嘉哥哥应当是不知情，或是实在抽不开身，否则他必定会过来的。”

　　许明娴咬着嘴唇出了会神，究竟还是忍不住生气，把那瓷瓶往床边花梨木柜上一放，自顾自翻身面朝着床内，闷闷地道：“不管，回头我要托人带话给他问个清楚。”

　　乔以龄给她掖好被子，确认了里里外外的门窗都关紧了，又在房内房外都安排了几人严密看顾着许明娴。她见许明娴的几个贴身丫鬟都已经拿过来针线，点起大烛，严阵以待地守着许明娴，暗自点点头，放心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