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酒馆》介俗

39、番外·陌

　　烨玄离已经很久没有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了。
　　长时间的战事不断消耗着他的精力和耐心，在日复一日的面对死亡和接受死亡之中，他大概确实得到了父亲希望他得到的东西。这场让许多人失去生命的战争，不过是权力更迭之中父亲给他的一个试炼，这一认知让他连接受战友们的殷切注视都相当困难。
　　父亲希望他拥有君王的果决和冷酷，还要擅长收拢些人心，让人将信任和生命全部托付给自己变成放上天平的筹码。
　　烨玄离其实已经不止一次收到身边人的评价，说他难以亲近。他的父亲——现任羽宫羽帝烨风羽用很多年的时间让他对周遭所有事物都带上了警惕心甚至是敌意，如今是要让他能够演出一副能和别人推心置腹的样子，拉拢人心。
　　这当然也需要很久，但是烨风羽等不了这么久了。八重天三足鼎立已久，冲突频繁，早有人想结束这一切，但并不顺利。与魔殿上任魔帝那惊天动地的一战过后，魔帝身死道消，烨风羽也道心破裂，迅速衰老，将要油尽灯枯。
　　魔殿和羽宫不一样，魔殿环境恶劣。秩序观念薄弱，实力是唯一的硬通货，可以换取几乎所有东西，包括王位。这也意味着，他们的王的“下任继承者”不需要培养，会自己撕开血和纷争结成的茧登上高位。魔族和羽族的纷争持续了几万年，烨风羽没能亲手终结一切已是重罪，万万不能让羽族在这时出现群龙无首的情况。
　　他磋磨着自己，也磋磨着烨玄离。
　　不过，烨玄离现在烦心的战事并非羽族和魔族，这账本暂时还轮不到烨玄离去翻，羽族和魔族现在是名义上的休战期，如今让羽宫深受其扰的，是人鱼族。
　　人鱼族是海上霸主，但一旦登上陆地，就连行走都困难，但很不巧，羽族所居住的羽宫，三面环海。据说以前的羽族身负双翼，可以随意乘风翱翔，所以对人鱼族的控海权根本不在乎，转而盯上了人鱼族那一身宝贝，毕竟海鸟捕鱼，再正常不过。
　　但是羽族在十几万年前的九重天的动荡中站错了队，那一战，九重天上诸神陨落，一时间天崩地裂秩序动荡，最后是天道出面，九重天被封锁，羽族被剥夺了展翅蓝天的能力。
　　羽宫唯一一条陆路和迷离山接壤，以桓石之森隔绝。迷离山就是三足鼎立中的第三方，不喜争斗，长期关山闭门，据说在等一位“命定之人”。这些传说不提，迷离山中所住的灵族，善用幻境，蛊惑人心，虽然难以在正面强攻中占据绝对的上风，但论防守，有来无回是做得到的。
　　羽族不想触迷离的霉头，毕竟它确实是中立派，没必要让它偏向哪一边自讨苦吃。
　　那就只能踏着人鱼族的尸山血海开路。
　　不道德，但是利益菲薄，人鱼的眼泪和鳞片现在都在拍卖会被炒到天价。
　　可是失去了制空权，羽族和人鱼族在海上的争斗无比困难。烨玄离奔赴前线其实也并不全是为了历练——他的第一权能是冰，不是冰爆或者冰枪这样有局限性的能力，是纯粹的冰，强度足够为羽族战士开拓战场。
　　那么问题又来了，战事还未结束，烨玄离按理来说不该出现在自己的领地幽暗森林里。
　　他是自己回来的，不过他知道，父亲早就通过风知晓了他归家的信息，只是还没出手干预而已。烨风羽对烨玄离大概还是保持着父亲的一定程度上的纵容，他其实在等着看烨玄离想做什么，反正烨玄离不会是个逃兵，他知道的。
　　但是烨玄离回来的理由很简单，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像是某种蛛丝，不甚紧密的缠绕住了烨玄离的心脏，但总归让人感到不快。这种预感带来的不安在今天达到了巅峰，到了这步，烨玄离其实也明白这是什么了。
　　劫数。
　　八重天诸仙是不知岁月流逝人间几何的，能够改变他们外貌的是心境，心衰则貌衰。但时间到底也是世间法则，不会就这么失去痕迹，除去消磨心境外，一般游离于世间3000载就会遭逢一劫。
　　为了防止自己就这么陨落，众仙一般会选择投影到人间，用分身去渡劫，一来人间危险系数低，二来分身毁去也会灵识归体，总不至于就那么消散于世间。
　　但羽族专用来卜算命运的占星阁在烨玄离出生时就说，他这一生的劫数都事关一人，无论那人是生是死，无论烨玄离到哪里去，都逃不开。
　　烨玄离觉得好笑，那人是生是死也不重要？若是个死人，又要怎么成为自己的劫数？
　　但是烨风羽就深以为然，认为既如此，那人自然是活着最好，活着好掌控的多，谁知道死了的人会怎么让劫数应验，烨玄离就留在八重天，总归是可控些的。
　　现在，这个玄而又玄的劫数要来了。
　　烨玄离坐在床上，落地窗的窗纱被风卷起，露出外面的暮色和林海卷动。
　　在这里就好，在这里等着就好，不必去追逐，祂会来到你的身边。
　　第一个阵法被触动的时候，烨玄离眉毛一挑，看来来人并不算太小心谨慎，第二个和第三个被触动的时候，烨玄离想，看来这个人身法不佳，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烨玄离明白了，这人根本无意遮掩自己的行踪，也无意避开那些埋伏，走的是最短最危险的直线，那些让八重天惊叹的绝妙阵法，甚至困不住那人瞬息。
　　很强，那种蛮横的，无所顾忌的强大。
　　烨玄离于是给出了回应，在那人的脚尖触及湖面，涟漪荡起的一瞬间，水面倏忽之间变成了死寂的冰面。那人脚步依旧是半分未停，在世人眼里近乎剧毒的极冰寒气甚至没能让他脚滑一下。
　　烨玄离脸上已经染上了笑意，劫数确实让人不安，但对于强者而言，棋逢对手带来的期待几乎无与伦比。烨玄离已经准备等来人登上阁楼了，他将堡垒内的繁复法阵和机关全部清除，又在下一刻不可思议地将视线转向飘窗。
　　“哗啦。”
　　烨玄离几乎是错愕的。
　　清风在一瞬间灌进了暗暗的房间。
　　巨大的落地窗碎了，玻璃几乎是倾泻而下，折着泛红的暮色发出五彩斑斓的光，像是不算太闪耀的星星。
　　不会有什么东西比那个人更耀眼了。
　　银白色的发丝中夹着暗色和血色，恣意地翻舞着，失去长发包裹的身体显露出来，纤细，骨架分明，突出的蝶骨上有残存的小小翼翅，单薄的血色衣裳和黑色的内衬，没有任何拘束的裸露的腿上有细小的划痕和细细的血珠。
　　比这所有的鲜明色彩还要亮眼的是那双眼睛——异色的瞳孔，里面的光亮比那些玻璃残渣交织在一起还要晃眼，让人错觉见到了满天星河，怎么能用漂亮一类的形容词去定义这幅面容呢？
　　紫蓝色和血色的瞳孔中印出烨玄离的身影，好像烨玄离投身进入了无垠的星海，但是他没能看到更多——那双眼眯了起来。
　　烨玄离确信自己失去了呼吸有好几十秒，因为那个少年落地之后并没有动作，扬起了点笑意看他，然后好像失去了点耐心，垂下了像蝶翼或是鸦羽的长睫。他的睫毛是白色的，像是载了厚重的风雪。这个少年看起来甚至是脆弱的，他苍白纤薄，最浓重的色彩在眼和唇，那些色彩浓郁的像是要垂落。
　　少年突兀地逼近了，他身量不高，烨玄离下意识低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低头，大概是为了听清少年要说什么，也可能是觉得那腕足撑不起这具身体，踮脚太累。这一低头，两人的鼻尖轻轻一碰，没有人避开，烨玄离愣住了，这样不似人间人的人，呼吸居然也是温热的。
　　那个少年确实开口了，声音随着温软的气息入耳，清冽、倦怠，大概还带了两三分调笑：“呼吸，小殿下。”
　　好像还怕烨玄离不能理解一样，慢慢地吸气又吐了一口气，胸膛因此起伏出明显的弧度，看起来终于和人偶一类区分开来。
　　烨玄离猛地喘上了一口气，肺部的疼痛终于反馈给大脑，他觉得有些丢脸，但是也顾不上那么多，他有更迫切想要知道的东西，但他现在开不了口，不过好在少年也并不打算等他问。
　　“我叫百陌然。”百陌然扯出一个笑容，悠悠然地后退了几步，地上尽是玻璃碎片他也不在意，“不用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来看看我的劫数。”
　　烨玄离看着百陌然脚底渗出的血色，竭力平复着因为呼吸过快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看着面前这个精怪一样的少年，很天马行空地想：完了，不会是情劫吧。
　　“你胆子很大。”烨玄离完整找回自己意识的控制权之后，斟酌着说了这么一句，“你知道……”
　　“我知道，小殿下命贵，出生就算了劫数，你的父亲以风为耳目，想必是知道我在这里的。”百陌然狡黠地扬起笑，“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活人比死人好控制，这是当然的，可他好像忘记了，能成为小殿下劫数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被葬送一生困于牢笼？”
　　百陌然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生机，烨玄离说不上来，只觉得光是看着那双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浮动就让人心情愉悦，大概人确实是很容易被自己没有的东西吸引的，百陌然这样像是精灵一样的人，高门贵族按理来说是养不出来的。
　　而非高位者，就很难在父亲的威逼下脱身。
　　烨玄离在想的事情，百陌然当然明白，但是他笑意不减：“此番前来，其实也是有正事的，按理是要递拜帖申请会面，但那样恐怕见不到你，而让我来羽宫的话，我就只想见你一面，所以我不约而来。”
　　百陌然的话说得暧昧又含糊，烨玄离觉得脸有些发热，很努力地维系着面上不显的淡然，但百陌然不再开口了，带着笑意看着烨玄离，大有让他接话才会继续说的意思。
　　“你到底是谁？”
　　“我来自一个你无法想象，也难以相信的幻梦，也许是你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钥匙和门扉。停下你，或者说你父亲不切实际的构想，我绝不是能被困于囚笼的存在。”
　　烨玄离哑然，也在一瞬间做出了判断——大概是带了些私心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