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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岁月如画映江关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砖石的旧城墙上,从那上面投射下来的阴影,厚重地覆盖到一条幽曲偏僻的小巷,拱形的城门洞里,剃头师傅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家伙什儿。他双手将一张红漆斑驳的躺椅向上提,一只膝盖从椅背后面往前顶,就这样折叠收起,然后取下挂在风化剥脱的砖石墙壁上的玻璃镜框,和着折叠好的躺椅一并放进一只箩筐,又蹲下身子掏出炉子里熄灭的煤灰,把炊壶里剩余的热水倒进脸盆架上的白瓷盆里,用搭在肩头白得发黄的毛巾,清洗盆沿的一层油腻,泼掉脏水,连同剩余的物件儿全都放进另一只箩筐,然后挑起扁担,慢慢悠悠地向巷子深处走去。
      夜色开始渐渐浸漫天际,大马路上昏黄的街灯不明不暗地亮起来,远处的人声开始变得嘈杂,渔业社的人陆陆续续从河岸上来,准备收工回家,他们与剃头师傅擦肩而过。
      “戴师傅,下班啦?”老年间剃头匠被尊称为“待诏”,所以大家开玩笑叫他“戴师傅”。
      “你们也下班了!”剃头师傅和气地回应道。
      江边的渔火星星点点的亮了,和着天上的星宿,水中的倒影,构成一幅“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画境。这是那些住在河岸人家的炉火,船就是他们的家。

      王书吟是第三次来这座小城,前两次因为岁数太小,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她的父母在省城的大学里教书,如今成了大家眼里的臭老九,不吃香,被单位下放到贵州安顺的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教育。留下刚高中毕业的小吟,18岁的年龄,二老不放心让她去广阔天地上山下乡,就把她送到小城的姑妈家里,请她帮忙照看。
      小吟在省城长大,来到这样一座小城,心里虽老大不情愿,可一个人待在省城,生活上也着实诸多不便。小城的破旧让她感觉很不舒服,看哪儿都不顺眼,却唯独对城中心电影院门前那两块巨幅的电影宣传画无比喜欢。
      小吟的父亲是讲授中外艺术史的,她从小就浸淫在那样的一种氛围里,平时喜欢哼哼歌、画点画,还幻想做一名电影演员,本来打算报考艺术院校,却由于这十来年大学都不招生,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没事就临摹电影海报,渐渐地入了迷,却又一直觉得没有找到门路,瞎猫一样乱撞。所以第一次看到电影院门前的巨幅宣传画时,她的心就被震撼到了。
      小城的电影院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也是小城的一种象征。远远望去,长约50 余米半弧形石梯将影院正面团团围住,顺着十八级台阶缓缓而上,可以看见四根5层楼高的八面棱形石柱巍峨挺立,石柱的底座是1米多高的圆鼓形石台,立柱上方撑持着三角形的屋顶,屋顶内部是圆拱形的穹隆,立柱两边平行排开红色的砖墙,和着白色的水磨石的立柱搭配在一起,令人肃然起敬!
      直冲云霄的石柱和三角形的屋顶,好似睥睨群雄的高傲主人,俯瞰四周低矮的房屋,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只除了不远处的钟鼓楼才可以和它一比高下。整个建筑庄严肃穆、厚重雄浑!
      两幅巨型电影宣传画就分别安放在四根立柱的两旁,约3米高,5米宽,用四块大画板拼接而成,每半个月更换一次。每次掉换旧画板安放新画板都需要动用5、6个人力,而围观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也成了小城定期的一项重要娱乐。
      小吟痴迷地盯着巨幅的海报宣传画,上面的人物形象生动、色彩艳丽、情绪饱满,瞬间抓住了她的心。她在心里纳闷儿:谁的画会画得这样好呢?连省城里的大画家都赶不上!这个疙瘩一直盘结在她的心里。
      华灯初上,电影院门前变得人山人海、热闹非常。由于它坐落在小城东西南北纵横的两条大马路的交叉处,因此这儿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散步休闲的所在,走累了就在十八级台阶上坐坐,如果有新上映的电影就掏出一毛(窄银幕)或一毛五分(宽银幕)买张票。忙碌了一天,看场电影是最惬意的享受!
      姑妈一家住在军分区大院里,姑父是军分区的一个小干部,分管宣传工作,可部队里能写会画的人实在太少,弄点黑板报还凑合,要写个大标语,画几幅像样的画可就难了,姑父于是托人找到市里管宣传的领导,经介绍认识了电影院的张老师。由于军队是人民政权依靠的坚实力量,各行各业都会积极支持他们的工作,所以姑父每年都会请张老师来大院帮忙画一两次宣传画,报酬就是一顿丰盛的饭菜。在粮油票面布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肉是一个月也难得一见的,为了这样一顿伙食,张老师也就欣然前往,回来还可以给家里的小孩带上一两个菜和糖果。
      这天姑父回来高兴地告诉大家,今晚请了电影院的师傅来大院操场坝放露天电影,他还请了张老师来帮忙写几幅大标语并配一点插画。小吟听姑父嘴里说着张老师,就问这是谁呀?姑妈告诉她:“就是电影院画宣传画的张老师啊,大名鼎鼎的!”
      “真的!”小吟意想不到的惊喜从天而降:“姑妈,晚上一点带我去见见张老师,他的画画得太棒了!我想跟他学画画。”
      “跟他学?听人说他是个迂夫子,怕不好开口噢?”
      “你让姑父跟他说嘛,姑父不是跟他熟吗!”
      姑妈心里一阵嘀咕,架不住侄女儿一番软磨硬泡、死乞白咧,就去跟姑父说了,姑父答应给张老师提一提,试试看。
      姑父陪张老师在食堂的小灶吃过晚饭后,来到宣传科的一间大工作室,按照姑父事先计划好的任务,张老师开始认真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中。小吟和姑妈偷偷溜了进来,混在几个围观的人群里看着张老师全神贯注地作画。张老师有个习惯,因为每次他作画时来围观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他从不分心,任你多少双眼睛在背后审视,他依旧沉浸在一个人用心作画的状态中,视若无睹。
      直到过了十点多钟,张老师的任务才告完成,现在只剩下小吟一家三人和两个宣传干事,其余的人都陆陆续续散了。
      当姑父难为情地把侄女想跟张老师学绘画的事提起后,张老师沉吟了一下,默默地看了看小吟,然后微笑着轻声问道:“你想学画画?”
      “嗯!”小吟使劲地点头,脸刷地一下变得绯红。
      “以前有基础吗?”
      “学过一些,是父亲的同事教的。”
      “那你哪天带两副过来,我看看。”
      “好!”小吟兴奋地笑起来,脸上的红晕荡得更开了。
      姑父安排车将张老师送走后,小吟抱着姑妈直蹦跶,还在姑妈脸上亲了一口。
      “别着急,人家收不收还不一定呢,看你的造化吧。”
      第二天,小吟就缠着姑妈带她去了电影院,走上高高的台阶,从大门右半边的侧门进去,穿过观众休息室,来到里面一个大的露天庭院,两旁种着五六棵夹竹桃,平时如果天气好,不冷不热的话,张老师就会在这个露天坝画宣传画,那时等候区的观众就会围上来,站在张老师旁边,欣赏他作画,嘴里不住的啧啧称叹。
      今天张老师不在院坝里 ,而是在二楼的办公室刻幻灯片,为了支持农业建设,最近正在宣传推广《红苕高温大屋窖》,他正苦思冥想如何让幻灯片里的红苕娃娃动起来、跑起来,才刚弄到一半。
      “张老师,我把小吟带来了。”门开着,姑妈进去和张老师打了声招呼。
      “噢?今天就来了!”
      小吟递上自己的几幅素描和静物写生,张老师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说“有些基础,还没学岔,挺好!”
      “真的!”这下轮到姑妈惊喜了,“那你答应收下她了?”
      “先跟着一起看看吧,来我这儿学画的人多,大家一起相互切磋、相互学习嘛。”
      张老师走到窗户边,探出身子,朝楼下喊了一声:
      “小方,你上来一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邋里邋遢地走了进来,穿着一件长长的蓝色帆布工装,下摆没过了膝盖,显得不太合身,衣袖边有一些弄脏的颜料,脚上趿一双褐色的凉鞋,头发蓬松凌乱。
      “这是方圃园,几年前我收的一个徒弟,你们先认识一下。这是小王,你先带带她。”
      方圃园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姑娘,扎着两条稀松的小辫儿,头发乌黑浓密,圆润的面庞羞涩地透着阵阵红晕,两汪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粉白的衣衫上点缀细碎的红黄色小花,衣裳的下摆连着荷叶状的花边,下身着一条深绿色的百褶裙,比小城的姑娘显得时尚青春。
      小方愣愣地点点头,脸上想笑,却只是尴尬地抽了一下。
      “在我这儿学画呢,主要就是多看,自己多琢磨,有什么问题就问,我不会手把手地教,关键是看你的悟性。平常就主要是在我这儿的工作间里,大家一起画,一起商量、琢磨,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自由发挥,自由地画,别让什么观念啊、规则啊把思维箍住了,知道吗?”
      小吟静静的听着,心里却砰砰地跳着,激动、兴奋、高兴、幸福,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
      姑妈陪着小吟下到一楼后,就走了。小吟走进工作间,看见墙边竖放着只完成了一半的下一期的宣传画。听小方介绍,每一期宣传画开始画之前,张老师都会先设计好一份小样,他目前的工作就是在巨幅画板上打格子,小样上的格子要和大画板上的格子一致,这样将小样放大后才不会走样变形。他先对照小样在大画板上上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再由张老师进行修改,纠正一些比例失调的地方,然后他负责画人物的背景和周围的一些小人物,张老师重点描摹中心人物的表情及面部细节、上色等等。
      “那我现在应该干什么?”小吟问道。
      “你现在还只能和我一起干撕旧海报、刷浆糊的粗活,为下期的宣传画准备好大画板。”小方笑道。
      原来,每一期的旧海报换下来,会将上面的画纸撕掉,这时往往有观众或张老师的崇拜者会要求小方他们撕的时候小心点,最好不要将完整的人物头像毁坏了,他们会奉为珍宝一样的讨要回去,糊在自家的客厅里、卧室里,向人炫耀!
      撕掉旧海报后,还要将上面已经干硬的浆糊用铲刀铲平,使下面的麻布布面变得平整,再刷上浆糊,绷上干净的白纸,形成一块块光滑的画板,以供下期的绘画使用。
      小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干这样的粗活,不过她一点也不后悔,也不害怕,但小方对她说:“你今天穿的衣服不对,明天换身旧点耐磨的衣服,不然把这身衣服弄脏可惜了。”
      小吟这才知道,为什么小方看起来这么邋遢,原来制作大的电影宣传画的工作,并不像她以前画静物写生那样的悠闲、浪漫和有情调。

      下午下班后,小方回到文英街的家里,此时街巷上已排起一条长龙,小方从家里拎起两只木桶,手拿一根扁担,排在了队伍后面。街巷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砖头砌成的池子,里面有一个石板的台面,上边安放着一个木匣子,带有一把锁。到了下午5点半钟,一个龙钟的老头会搬张竹凳,晃晃悠悠地踱到水池边,掏出兜里的钥匙,打开木匣的锁,将一根桔红色的胶皮管接上里面的水龙头,然后老人就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两片嘴唇咕噜噜地抖动不已,不停地往外吐气、喷唾沫,也不知是得的什么怪病。伴随着自来水的哗哗声,和水桶碰撞的乒乒乓乓声,加上人们大声武气、七嘴八舌的谈话声,小巷顿时喧闹起来。
      6点半过后,看水龙头的老头锁上木匣子,颤颤兢兢地提着凳子离开了,那些下班回家太晚,没有挑到自来水的人,就只能提着木桶扁担到河里去挑了。
      小方排了两趟队,将家里的水缸装满后,又替张老师家挑了一挑,因为张老师的幻灯片还没弄完,在单位加班。
      小方的家和张老师的家都在一条街上,离得不远。街上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年代有点久了。最高只有三层,用木楼梯上下,有些地方就直接搭一架竹梯,房门开关时总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屋顶用青瓦铺就,由于窗户采光很差,每个屋顶中央都开了个长方形的玻璃口子,以便阳光能够照射进来。
      这条街再往下走几步,有一个煤店子,每天机器哐哩哐啷的叫着,轧制家家要用的蜂窝煤,再由一条长长的履带传送出来。小方的母亲就负责将传送带上的蜂窝煤一个个搬下来,整齐码放在箩筐里,然后由其他人用架架车拉倒大街小巷去售卖。
      小方妈妈以前是街尾民办小学的教师,后来因为方爸爸的原因被撵出了学校,安排到这个煤店当工人。亲朋好友都劝方妈妈和方爸爸离婚,可方妈妈死活不同意,她说她要等老方出狱。
      小方的父亲以前是当地报社记者,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发了一篇豆腐块文章,后来被组织上划成了“□□”,发配新疆劳动改造。那时候,方妈妈才刚怀上小方,不仅没有等来摘帽,“□□”又罪加一等,直接判了十年刑期。小方来到世上从未和父亲见过面,他只从父母的结婚照里看到过父亲的模样。
      小方的母亲艰难地拉扯大小方,蜂窝煤店的工作虽然脏点,但大家都很照顾方妈妈,所以并不派她做很累很重的活,在大家心里,并没有什么“□□”、“□□”,只有街坊邻居,这也算是大家私下里一点默默的帮助吧。
      小方从小就很孝顺,方妈妈也将儿子视为生命的寄托,她不愿离婚,也是不想让小方受委屈,不能让他没有父亲,即便是一个从未谋面的父亲,那也是法律承认的父子关系啊!但小方妈也知道,小方爸爸今生是指望不上了,她唯一的依靠是小方,小方是她生命的一切!
      读完初中,小方不想再念书,他从小就崇拜张老师,每次新的电影宣传画一换上,他都会在那里呆上半天,瞪大一双眼睛不忍离去,课也不想上,作业也没心思做,只想看着那一幅幅鲜活的人物画,竟至痴迷。他在心里默默的立下誓愿:我长大也要做张老师一样的大画家!因此他缠着母亲,说出了自己的心愿,讲明自己不想再上高中的原因,终于说动了方妈妈。
      因为是老邻居的缘故,方妈妈找到了张老师,张老师很怜惜这对母子,因此一口应承,还帮忙找单位领导,为小方申请了一个临时工待遇,虽然工资菲薄,但总不至于饿肚子,方妈妈的压力也小点。
      小方到了电影院后,工作很努力,小伙子也懂事、勤快,因此上上下下的同事都喜欢他,加之悟性也好,虽然干的多是打杂的活儿,可时间久了,他也从张老师的平常工作中,慢慢地看出了一些门道。

      岁月在钟鼓楼的一声声敲击中缓缓地滑过。
      一个雨后晴朗的周末,空气中浸透着湿漉漉的薄雾,树叶在酽湿的风中轻柔地摇曳,沱江水泛着青绿的微波潺湲地奔流,时而在河底岩石的激荡下溅起欢快的水花,河滩的芦苇、芭茅青葱欲滴,清晨的朝阳在地平线上缓缓地吐纳着金黄色的云霞。
      张老师今天带领一班徒弟十来个人,去河对岸的郊外写生。一行人徒步走过长长的沱江大桥,穿过对岸山下一座公路隧洞,从山的背面爬上去,来到一片大大的树林,树上堆积着如雪片的梨花和李花,将整座山体装扮成了一片白皑皑的世界,简直美不胜收。深深地吸一口气,芳香浓郁,沁透心脾,可以把五脏六腑淘洗得干干净净,令人心旷神怡!
      张老师告诉大家,今天上午咱们的目的地就在这儿。于是大家分头找各自的取景点,支起画架,安放画夹,颜料盒、调色盘、画笔、洗笔筒一溜儿排开,有的找块石头落座,有的还自带了小马扎。
      阳光从枝叶和花瓣的缝隙间穿透而过,笔直而炫目,四周静静的,只有小鸟在树梢清灵地鸣叫,山涧的溪流轻快地低声吟唱。时针仿佛放慢了脚步,每个人专心致志地作着画,过一会儿又去张老师旁边,看看老师如何构图,如何着色,感觉好像将军的排兵布阵一样。构图的精巧、色调的把控、调色的技法都有许多的讲究,张老师也不时到各位面前指点几句,评判评判。
      几个周围的村民怯怯地走过来,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热闹,嘴里嘟囔着“画画的”,又背着手离开了。
      到了中午,按照往常的惯例,一些人去拾掇枯枝做柴禾,一些人去小溪里舀水。每次外出他们都备好了野炊的工具,挖一个土坑,放进枯枝,把锑锅座上去,掺上水,烧热后就可以煮面条,再把家里带的一些泡菜、豆瓣酱、豆腐乳拿出来,放在一起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吃过午饭,大家各自找块清净的树荫休息了一会儿,张老师又带着大家继续向山顶上爬去。顺着这座山脉迂回往复几条田埂和小路后,他们登上了山顶,望见不远处有一座石塔,名叫高寺塔,和江对岸的三元塔隔河相望,相映成趣。据张老师介绍,这座高寺塔是明清时期本地人修的护城塔,可是建成后,没有换来风调雨顺,于是又请法师来重新相看地理,才发现位置不对,所以后来又新建了一座三元塔,这才真正护佑了这座城。
      登上塔顶,极目远眺,江水蜿蜒曲折地流过,午后的阳光灰蒙蒙地笼罩在江面上,连拱的大桥有稀稀落落的汽车驶过。河流两岸成片的甘蔗林郁郁葱葱,正在抽节吐丝,小风吹过,蔗叶像长袖善舞的青衣,将水袖轻轻地摇摆。
      下午大家在此写过生后,开始下到河边的渡口。等渡船的时候,张老师去岸边掏了一堆泥巴和一些小的鹅卵石,小吟好奇地问老师拿来干嘛?张老师说带回去给儿子捏几个泥人玩。
      “真的!”小吟兴奋地叫道,“那我也要去,看你怎么捏泥人。”小吟像个孩子一样吵吵着。
      张老师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是可以,但你回去晚了,你姑妈不担心吗?”
      “没事儿。她知道今天我和老师在一起,她一百个放心。”
      “那好吧,唉!小方,你也一块儿去,天晚了你送一下小王。”
      小方说那我吃了饭过来,张老师说不用,今天你师娘在家,你俩都去。
      回城的路上,大家各自慢慢散了,只剩下师徒三人走到文英街,从一个小饭馆的侧门进去,穿过一条堆满各式各样锅碗瓢盆的逼窄通道,来到里面的一个小天井,天井四周上上下下三层楼,住了十几户人家,张老师的家在天井右手边的旮旯里,从另一户人家的屋檐拐进去,师娘站起来迎住他们。
      “呦!来客人了。”师娘帮着老师放下背上的工具,“回来了!累了吧?”,一转眼瞧见小吟手里捧了一大块泥,就笑了。
      “又是要捏泥人吧?”
      张老师的儿子从里屋跑了出来,“爸爸,我想要捏个猪八戒。”
      张老师抱起儿子,在胖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好,吃完饭,就开工。”
      “噢——”小男孩高兴地长啸一声,一家子开心地乐了。
      小方叫了声师娘好,张老师就把小吟介绍给了师娘认识。
      “哦,你就是小王!听老张说起过,怎么平时不来家坐坐?”
      小吟腼腆地叫了声师娘,张老师搬了张凳子叫大家坐下。
      “没想到来客人,我马上去弄两个菜。”师娘皱了一下眉,“现煮饭肯定是来不及了,今天刚好乡下的亲戚带了些蚕豆来,我用盐水煮煮,咱们剥着吃,一样顶饿。”
      师娘去厨房忙去了,不一会儿,端出了两盘菜,一盘青椒炒肉丝,绿荫绿霞,一盘蒜苗炒二面黄豆腐,黄筋绀色,再配一碟泡菜,一道酸辣汤,看着非常有食欲。每人碗里盛了不多一点米饭,几个人围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边吃边聊。
      师娘收拾过碗筷后,又把已煮好的蚕豆端上来,大家美美地剥着吃了一会儿,张老师就开始倒腾起那块泥巴。
      他先让小方和泥,待柔韧劲差不多了,就掰下一块,在手里拿捏过来拿捏过去,渐渐就有了一个雏形,他再用一把竹刀慢慢地雕刻。
      “咱们不仅要会纸上作画,还需要学点雕塑。”张老师不时瞄眼端详一下手中的泥块,不紧不慢地扒拉着,不到半个钟头,一个胖乎乎、呆头呆脑的猪八戒就从泥里蹦了出来。小儿子瞪大了双眼,就想从爸爸手里抢过去。
      “别急!等明天干了,我给它上好色,你再拿去玩。”小男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张老师又从河岸边捡的鹅卵石里挑了几块,在手里比划比划,又重新换了几块,然后用强力胶将几块石头粘合起来,用颜料笔描画了眉眼和衣裙,于是一个维吾尔小姑娘和一个阿凡提就活灵活现地跳了出来。
      “明天涂上凡士林,就更加光洁,更好看了!”
      小吟看得惊呆了,感觉就像鬼斧神工一样,什么东西到了老师手里,都成了意想不到的艺术品。
      “多看几次,就学会了,这也是我年轻的时候自己琢磨出来的。”张老师微笑地看着小吟说。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小方和小吟从老师家里出来,街灯已经点上了,一路上小吟都激动地说着话,按捺不住钦佩和仰慕。小方含笑静静地听着,也不多说话,偶尔插一句:“老师的本事多着呢!慢慢的你就知道了。”
      从小方口里,小吟得知省里曾经想调老师去工作,但外调时,发现老师的家庭背景有点问题。他爷爷解放前在乡下是地主,因为抽大烟,败了家,到他父亲手里已经没有什么财产,所以划成份时只定了个“小业主”,但还是政审没通过,组织上取消了调动。
      不过老师从未将此事纠结于心,他说他没读过太多书,高中毕业就来电影院画画,这是他这辈子最想从事的工作,只要让他画画,就很知足了。后来单位领导看他是个可造之才,派他去了美术学院进修,算是经过了专业的培训。
      两人踏着青石板的路面,边走边聊,昏黄的路灯不明不暗地闪烁着,天空渐渐飘起了小雨,两人走到路旁的街沿上,躲在屋檐下避雨,想等雨小点再走。
      淅沥的雨珠浸透着青石板路面,从凹陷的石缝里长出细绒绒的苔藓,由于岁月的打磨,石板表面变得光鉴明亮,雨天在上面行走,很容易打滑失脚。
      望着黑漆漆的房檐和灯光下飞舞的雨珠,两人突然感觉有一点紧张,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小方心里涌起一丝别样的情愫,说不清、道不白,反正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落了种。他不愿打破这种沉默,仿佛很享受这种沉默,他希望时光就此凝固,不再向前。

      春天过后,燕子们会在电影院三角形屋顶内面的拱形穹隆里筑很多巢,孵化生养。每当正点时刻,钟鼓楼沉闷的钟声响起,巢里的小燕儿们就会扑楞楞地惊飞而出,到了傍晚,燕爸爸燕妈妈又会把小燕儿们一群群带回家。由于筑巢太多,白色的拱形穹顶看着很不卫生,燕子们的粪便时不时会掉落下来,砸在观众们的头上、脸上和衣服上,因此每到五一劳动节,单位就会组织大扫除,进行清理。
      几个年轻人搬来两架长长的竹梯,斜搭在墙上和立柱旁边,两个人固定住梯子的底部。两架竹梯上,分别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竿,慢慢地爬上去,下面再上去一个人,护住它的腰,以防坠落。上面那个人爬到竹梯顶端后,开始用手里的长竿使劲捅那燕子窝,小燕子们惊惊慌慌地四处逃窜,又不敢飞得太远,因为巢里还有燕宝宝,它们围着穹隆盘旋打转,凄楚地鸣叫。
      由于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小城的人对这桩事感到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大家一起仰着头、伸长脖子,神情激动,当一些捣碎的鸟蛋掉下来,人们就会惊呼跳跃,蜂拥上去争抢,乐此不疲。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喜庆,脸上挂满了兴奋的笑容。
      小方和小吟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两人的手不经意地碰在了一起,小吟条件反射地弹开了,却又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所以当两人的手再次碰到对方时,便不再躲闪。
      小方轻轻地,却又紧紧地抓住了小吟的手,小吟心里扑蹬蹬地乱跳,却并不挣扎着移开,脸上的红晕一下浮了上来,小方的眼睛虽然望着穹顶,可心里却牢牢地注视着小吟,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又羞涩地把脸挪开。
      后面几天,两人见面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说话也不自然,没话找话,想看到对方,可待在一起,又觉得有种怪怪的滋味。
      小方知道自己心里装进了小吟,挪不开了,自从上次他送小吟回家,这个想法就种下了,每次见到小吟,他都有种不一样的情愫。他不想两人这样不尴不尬地相处,于是决定找个合适的方式,和小吟好好谈一谈。
      小方约小吟周末去郊游,小吟虽然心里情愿,但还是故意犹豫了半天才答应。
      两人约在东渡口碰面,这个渡口是座浮桥,十几条船在江面一字排开,上面用木板拼接,脚踏在木质桥面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两旁的江水哗哗地向下流淌。当他们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刚好碰上有条下行的船只要穿过浮桥,这时就见两个船夫将中央两条船的拼接处断开,打开一个口子,待下行的船通过后,再慢慢合上。
      过了浮桥,对岸是一个很大的水码头,停了许多船,有的载着甘蔗,有的载着砂石,有的用竹篷覆盖着,也不知装的什么。到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来往的货船将码头拥堵得水泄不通。
      码头长长的石梯上,凿了许多方便撑竿停船的石窟窿,小吟蹲下身去,发现里面还有小的鱼虾在活蹦乱跳。小方拉着她向石梯上方走去,几颗硕大的榕树挺立在码头上,枝繁叶茂,树桠向河岸俯下身去,蓊蓊郁郁的树叶向江边伸展,好似黄山的迎客松,在欢迎上下江的船只和客人。
      大榕树的后边是东兴镇的石拱门,穿过门洞来到镇街,看见沿街铺面的门板正在渐次卸下,鳞次栉比的房屋挤在一起东倒西歪,虽然破旧,但如果偶然拐进一个弄堂进到里面,定会发现别有洞天。可能会看见一个小天井,天井中央是一方水井,两旁载着桂花、梅花或石榴树,也有载的楠竹,将小小的院落打扮得饶有情致。
      镇街有茶馆、供销社,偶尔县文工团会来演一出戏,那时小镇就会像过节一样热闹,在锣鼓板胡的喧嚣和人声的鼎沸中,人们暂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放松一下平时绷紧的神经。
      两人逛完了镇街,从城门洞出来,向河流的上游走去。江边耸立着一座小山,小方边走边向小吟介绍道:“这座山过去叫挂榜山,当地有谁中了举,或中了进士,就会敲锣打鼓地把榜单挂在上面。山崖上凿了一尊石佛,以前还有许多历代名人的题字,张大千的故乡八景之一就是画的这里。前些年都被砸掉了,石佛的头面脚手损毁得厉害,只剩了一具身子。”
      看着这一路的风景,小吟心里啧啧称叹,没想到这座小城还有这么多典故、人物。
      “还有呢!你看对面那一大片河滩,就是长着许多芭茅竿儿的地方,叫大洲坝,大洲是明朝宰相赵贞吉的号,当年他就是在这片河滩读书考取功名,步入仕途的。西门外边有一条街叫跌相街,说是一个宰相在那条街上跌了一跤,我估计就是说的这个赵大洲。”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天方夜谭?”
      “我听我妈说的。”小方突然顿了一下,他不想说他妈是从他爸那儿知道的。
      他俩继续向山上爬去,到了山顶,只见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台,上面横着一块匾,写着“太白楼”,却又没见楼的影子,不过站在亭子里向前眺望,小吟瞬间有点目瞪口呆。
      “青山横北郭,
      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
      孤蓬万里征。”
      小方嘴里喃喃地念道:“知道李白这首诗写的哪儿吗?就是写的这里,你看景物和环境像不像?”
      小吟望着河对岸,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小城的北面,整个小城的轮廓尽收眼底,满目的青色瓦屋布散在河街的两侧,江水呈“几”字形把小城包围成半岛状,环绕一周后向东南方流去,而江上的渔船不正是孤蓬吗?
      “所以这里叫太白楼!”小吟一下子领悟到了。
      小方一路不停地给小吟介绍着各种掌故,可最想告诉小吟的话,却迟迟没有勇气说出来,为了掩饰他的紧张,他又带着小吟向山后面的西林寺走去。
      “虽然叫寺,其实是个尼姑庵。”小方继续做着导游:“这里号称川南第一禅林,但前些年里面的尼姑都被强迫还俗,所以荒废很久了。”
      庙很小,但非常清净,没看见什么人,到处杂草丛生,泥塑石雕的佛像都是缺胳膊断腿,早已没有香火味。
      两人回到码头,此时已是黄昏时分,码头上安静了不少,几个妇女挽着衣袖蹲在河边的青石上搓衣服,露出白里透红的胳膊。小方和小吟坐在大榕树下的石栏杆上歇息,看着落日逐渐浸没在远方的晚霞中,绚丽多姿。
      这时江上的渔火星星点点的亮了,江心的一条渔船上,一个年青的船姑在船尾缓缓地翻搅着船桨,船头站立的可能是他的父亲,只见他抖散抖散手中的渔网,微微侧身蹲下去,一扭腰突然发力,身子直起向前极度舒展开来,手擎渔网向着夜空的星辉中尽力撒去,在粼粼的波光中收获着希望,船姑在船尾轻轻地摇着桨,以保持小船的平稳。直待父亲收网后,她就开始弓下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双手握桨尽力向前推去,直到俯下大半个身子,然后把桨尾抬离水面,将桨头尽力往后拉,同时腰部顺势向后弯曲,然后再俯身,再抬腰,这时小船就如一柄利剑,劈开江水,向前刺去,而后边是层层叠叠、扇形排开的波浪。
      小吟看着这夜晚星空下的人物剪影,不禁为大自然的美而惊呆了。这人体力的美感,生命的跃动,如诗如画。伴着江面的清风,两个人的心一阵阵悸动,在这曼妙的夜空中,任多少的甜言蜜语都抵不过这温暖的场景,更能让两颗心紧紧地靠拢。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依偎在一起,没有海誓山盟,心却早已融化、陶醉。
      四处的倦鸟已经憩息,偶尔可以听到蟋蟀的啁鸣,江上的渔火开始渐渐暗淡,渔夫们已收网靠岸,船尾的炉火开始沸腾起新鲜的鱼汤,四周是更深沉的宁静,整个大地渐渐沉入了静谧中。

      入秋后,江岸的芦苇开始扬花,一簇簇、一蓬蓬的在江风中摇摆,白色的花絮在江面和堤岸上悠悠荡荡地翻滚、盘旋,起皱的江水开始带来丝丝凉意,人世的风波也在悄悄地涌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人相好的事儿,渐渐传到了方妈妈的耳朵里,她试探着问了几次,小方都支吾开了,没有正面回答,于是方妈妈决定和儿子认真地谈一次。
      一天小方下班晚,到家时方妈妈已在缝纫机前做针线活,小方自己把锅里热的饭菜端上来,方妈妈便慢慢地和他聊起来。
      “张老师新收的那个徒弟叫小王吧?是个好姑娘,模样性情都好,听说家是省城的?”
      见小方不搭话,方妈妈继续自言自语地说道:“她的户口不在咱们这儿,人家迟早还会回省城去,听张老师说她父母还是省城大学的老师,虽说现在暂时下放,可下放不等于劳改,人家迟早还是要回去,我最近就听说有好些五七干校的下放干部都回原单位工作了。人家是国家干部,一般的人家哪高攀得起。”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小方有点按捺不住地问。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现在还只是个临时工,还是多亏了张老师帮的忙,书也没多念过,没学历、没单位,你还能跑到省城里找份工作?人家谁要你?小王姑娘不可能丢下她父母来咱们这种小地方。儿啊!咱们家、你爸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咱们可别耽误了人家姑娘,咱做人得凭良心。”
      方妈妈停了一下说道:“你俩不般配!”
      母亲的话句句扎在小方的心里,他知道母亲句句话都在理,他和小吟在一起时,只觉得开心、快乐,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往下过去,母亲的一席话像当头给他泼下了一盆冷水,让他的理智清醒了不少。他和小吟的差距确实太大了,虽然他有一身才华,老师也非常赏识他,说自己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可是现在,他的确什么都没有,他能给小吟带去幸福、带去安全、带去优裕的生活吗?他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那么你不该放手吗?”母亲冷峻地问道。
      他想说“可我心里舍不下小吟啊!”,可话到嘴边,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是男人,不能太自私,只考虑你自己,你现在连自己的吃饭问题都还没解决好,你凭什么让小王姑娘和你一块儿受累。”
      母亲顿了顿,看着孩子伤心难受的样子,她也有些于心不忍,可如果现在不及时切断这层关系,以后会更加麻烦。
      “孩子!咱们的条件,不能瞒着人家,这样瞒着她有良心吗?”方妈妈的语气柔和了许多,眼里充满了怜惜,但每句话还是掷地有声,一锤锤砸在小方的胸口上。
      小方的心艰锐地撕扯着,剧烈地挣扎着。他没有背景,还看不到前途,他到底该怎么办?
      小方终于像被攻克了心理防线的罪犯,一下子颓败下来,他知道自己和小吟走不到尽头,他得做个决断。
      连日里小吟看着小方神情恹恹,也不怎么搭理自己,几次主动找他说话,他都爱搭不理,小吟于是也和小方赌起气来。
      张老师接到一个全国绘画展览的邀请,会务组希望他能送一幅作品参展。他打算指导小方创作一幅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作品,以女性为题材,因此想让小吟做模特,小吟欣然同意。
      张老师向小方和小吟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想法后,就让小方先行开始构思创作,他从旁指导。小方也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想即使小吟以后离开了这里,她的画像却永久地留了下来,他在心里暗暗起誓:一定要把这幅作品完成好!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四周安静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小方认真地、肆无忌惮地端详着小吟,如果说平时他还有点羞涩,此时的他却毫无顾忌,他知道他和小吟呆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久,他要将小吟的形象深深地刻在心里,永远地留在画布上。
      两人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慢慢地就有了一些风言风语,外行人不懂模特是什么,就有不懂装懂的人解释说:
      “就是画人体,人体!知道吗?光着身子!”后面接着是不怀好意的怪笑。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下作的流言在悄悄地散播,小吟的姑妈风闻后大吃一惊,忙不迭地来找张老师问是怎么回事,张老师还完全蒙在鼓里,听到以后非常生气,捺着性子把来龙去脉向小吟姑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张老师,小吟是个姑娘家,她父母托我照看,我可不能让人泼脏水,玷污她的名声,毁了她的前程。女孩子家什么最珍贵?就是名声,这是千万毁不得的!”姑妈的眼里已经浸满了泪水。
      “王老师,你放心,我会向组织上说清楚的,这件事本来是我安排的,没想到外面会传得这样污七八糟。”张老师愤愤地说道。
      “小吟和小方是在耍朋友?”
      “这我不知道,平时见他俩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不过小方是个好孩子,挺单纯,不是那种内心污浊的人。算了!我叫小方别再让小吟做模特了,参展的事以后再说。”
      “张老师,我得对得起小吟的爸妈,我看这段时间也让你费心带着小吟学了不少东西,我心里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我替小吟的爸妈谢谢你!我想着让小吟回省城算了,再待在这儿,那流言蜚语还不把人淹死!我担不起呀!”
      张老师沉吟了一会儿后说:“也好,小吟反正迟早也是要走的,现在走了,也懒得听人家闲话。”
      “那你帮我劝劝小吟,我看她跟着你是不想走的。”
      “好吧,我尽力!”
      张老师从小方嘴里知道了一些两人的事,他告诉小方,小吟要回省城,她的父母马上就回学校单位了,她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她得回家,你要支持她回去,她还有父母要照顾,别耽误了她 ,至于你们俩的事,只能看天意了。
      小吟得知姑妈要让她回省城后,内心非常苦恼,待在小城的这一年多里,让她感到难得的开心和快乐,跟着老师学画,技艺也增长了不少,加之和小方之间那种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情愫,初尝爱的滋味,令她心怡流连。
      她希望小方能挽留自己,至少那副作品还没有完成啊!哪能说走就走呢?但姑妈的语气听着非常决绝,她不知道姑妈为什么执意要让她回省城,难道她也听到了她和小方的事儿?
      这天晚饭后,小吟主动约小方在钟鼓楼下碰面,小吟晚到了一会儿,远远看着小方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吟心里有种异样的不祥感,她原以为自己主动约小方,他一定会兴高采烈、精神抖擞,没想到他还是那样一副病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完全不像他全心投入作画时的状态,灵光四现。
      小吟告诉小方姑妈让她回省城,她等着小方下面怎么挽留自己,没想到小方竟然也同意她回去,她惊呆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小方,小方难受地别过头去。
      “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还是早些走吧!”说这话时小方的心里在隐隐作痛。
      小吟感到一阵酸涩突然从肺腔涌上了面庞,充满了眼眶,她强忍着没有喷出来,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声音沙哑地说道:“没想到你也劝我回去,看来我真的是该走了!”
      “临走前,还能再陪我逛逛这里的街道吗?”
      小方犹豫了一下,他担心周围太多人的眼睛,可为了小吟他愿意再豁出去一次,别人怎么诋毁他无所谓,只要小吟不在这儿了,别人就伤害不了她。
      他和小吟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慢慢地踱着,两人话不多,强作欢喜令双方都难受,聊些轻松的话题也让人感觉刻意和做作,倒不如就这样默默地走着、踱着,让心灵的磁场同频共振,不用言语,只靠感应,彼此就觉得够了。
      快走到小吟姑妈家时,小吟立在一个角落里,大胆地向小方提出一个要求:“抱抱我吧!”然后害羞地低下头去。
      小方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猛然爆发出来,他仿佛挣脱了禁锢心灵和□□的枷锁,一把将小吟紧紧地搂在怀里,小吟温顺地靠在小方的胸前,幸福而满足。
      她突然听到了小方的啜泣声,她抬起头来,看见小方像个大男孩一样地在抽泣,肩头不住地耸动。
      “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我……我就是舍不得你走。”
      “那你怎么不留我,我可以不走的,只要……”
      “不,不,你还是走吧,我一时说错了话。”
      “小方,告诉我,你心里有我吗?”
      小方看着小吟,他不知道怎么说,他想说当然有你,可他又想,小吟万一真的留下怎么办?可说心里没有,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小吟的大眼睛直楞楞地瞪着自己,她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小方,我答应走,但你得回答我这个。”小吟执拗地说道。
      小方想躲闪,但他知道他不能欺骗自己,他像珍视一份贵重的珍宝一样珍视小吟,不!小吟是天上人间的无价之宝,他怎么忍心伤害她!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小吟看着他,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怀里,嘴里喃喃道:“这我就知足了!”
      四周的黑暗笼罩了街巷,吞噬了两个年青的身影。

      北风一阵阵加紧,初冬的寒意已经开始渗透进来,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被吹落了一地,露出干枯的枝桠,像扫帚一样丑陋不堪,燕子在风中的鸣叫都显得凄惶。
      早上五点半天没亮,小方就来到电影院前面的汽车站,小吟今早坐六点的班车回省城,他来和她做最后的告别。
      小吟由姑妈姑父陪着来到了站台,两位老人看见小方已经在此等候,就知趣地和小吟嘱咐了几句后,先行离开了。小吟双颊被北风冻得又显出了红晕,这不是羞涩,她朝小方面前走了过来。
      “你来了!”
      “来送送你。”
      “以后有空到省城,一定记得来找我。”
      “嗯!一定。”
      接下去,两人不知道再继续说什么,汽车已经到站了,一些乘客开始陆陆续续地装放行李,走上车去。
      小吟静静地看着小方,小方把头别了别,然后回头冲着小吟说:
      “还记得李白那首诗的后半段吗?”
      小吟突然转过身,眼里含着泪,急匆匆地朝车辆走去,临上车,小吟扭过头,哽咽着说道:“画完那幅画!”
      小方站在寒风里,嘴里伤感地吟诵道:
      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
      萧萧班马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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