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沙》燃烛继晷

1、魂兮

　　听人说，死去的魂灵通往黄泉的路上，都开满了赤红珠蕊的曼陀罗花。在那三途河边，接引亡者去往冥府的忘川彼岸。

　　滴答、滴答。

　　典生铜听不见自己的血滴落在地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与寂寥中，他只能想象自己的惨状，猜测在阴差的怀抱之中，他们跨越了阳世的边界，前往彼岸受审判的殿堂。

　　他的鼻端，除了腥臭浓郁的铁锈味外，还混杂着淡远的清香，仿佛万丈冻原上开一朵小花，极浅淡，但极悠远，令他破碎而混沌的内府神识好受了一点。

　　阴差是否一身白/黑衣官服，身戴高帽，他无法以双目确认，但这个阴差抱得他极稳，毫不颠簸，双臂避开他遍身的伤口，令他难得在直面地狱之后，感受到片刻的温存。典生铜有些好奇，鬼差看遍世间生死，他们一定见过万千死状凄惨的人士，为何还对他如此温和，他只是被剜去双眼、戳聋双耳，拔舌，并挑断经脉。凌迟的死状都见过，不应对他有所特殊才对。

　　“醒了？”

　　阴差很快察觉到了他的动静，以灵识在他的神识中传音道，“莫怕。我引你去酆都大帝殿庭，你可尽诉冤屈，请求忘尘洗魄转世或留任鬼府，大人悲悯你，皆会应允的。”

　　典生铜努力在嘴角扬起一个笑容。

　　阴差忍不住看他一眼，一声叹息。

　　这次是喉部发声的叹息，典生铜不再听见。阴差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定的因果无可更改，我们二人又不可能有来生，便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来到那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入目是朱红大门，其上以金钉挂着一额匾，上书“出生入死”。阴差不管不顾，径直闯了进去。直入大帝面前，他于阶下一跪，只道：“此为这一世胎玉身，请过目。”

　　他双手呈上那具纤瘦、残破的魂魄。

　　左右鬼判阴官都不敢言语，大帝威严开口道：“凡间，胎玉身、昆山墨已尽出，然胎玉自爆内府，片灰不留，昆山墨下落不明，谬因心魔留下的祸根，终是难以除尽。”

　　阴差垂眸不语。传说，以胎玉身的骨头作笔，以昆山墨的血肉作墨，在万世因果书上落文，可以更改已然定型的因果。然而，天道不会轻易降生这般强悍的体质，除非世间因果倒错，亟须纠正，胎玉身、昆山墨，才会生于世上。可惜，这一次的因果祸乱，是没有机会改正了。

　　大帝道：“他为胎玉化身，超脱因果之外，不可投胎去往六道轮回。我为他补全魂魄，令他自作选择吧。”

　　大帝起身，以玉珠放于典生铜的眼眶，用牛皮补他破裂的鼓膜，一把木柄塞入口中，当作了舌，最后接续了经脉。典生铜再睁开双眼，果然能看得到，也可听见了。

　　他先看向引渡他的阴差，是一个面色苍白但俊秀的青年。只听大殿上，大帝说道：

　　“典生铜，净砚台门人，死时年十三。净砚台满门尽灭，冥府未有接引到一缕魂魄，我知你心中有怨，但阴阳有隔，不可任你重返阳世。但常理而言，胎玉身也不可直接转世，若想前尘尽忘，洗净魂魄而后投胎，或是为一鬼差，等候生前仇敌的结局，我都应允。你尽可以畅所欲言。”

　　典生铜脸上满是血污，他轻轻笑起来：“洗去记忆，洗净魂魄，那转世的我，还仍是我么？大帝慈怀仁厚，但我难以忘怀生前事，这条路我不选。”

　　“那你可是愿留任地府，为一鬼官？”

　　典生铜突然提膝跪下，朝着大帝的宝座，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我含冤而死，不甘身亡，又身被六道所斥。愿大帝恩准，典生铜，愿入枉死城。”

　　“我要亲眼见到灾祸平定，孽海门得天诛地灭，怨恨的心情得以缓解，才舍得魂飞魄散。”

　　枉死城，是阴间收容枉死之人的城市。关押其中的亡魂能如阳世生者一般生活，但不自由，也无法收到供奉纸钱等。期满后，它们才能根据生前的功过进行审判，转世投胎。

　　阴差闻言怔愣一瞬，这要求虽出人意料，却不出格。大帝思量不过片刻，便道：“准。”

　　枉死城中朝暮过，便是百年，亦如一弹指间。

　　三百年的时光，无数亡魂了却了冤屈怨念，离开了这座枯守的城池。也有源源不断的新人入城，开始新一轮守望。

　　城中整日都是黑天，全靠各处糊的白灯笼照明。也没有昼夜的概念。一日之内，每两个时辰交接时，城中铜钟会撞响一度，依靠这个信号，苦等的魂灵得以计时纪年。

　　没有统一的时间度量，枉死魂都以各自进入的一天起，开始纪录，直至等待到仇家受到应有果报的那天。

　　扎着两个丸子头，粉色衣衫已经蒙灰破旧的小姑娘，蹲在一个白灯笼的光晕下，圆润的小脸脏兮兮，但她毫不在意，连垂到地上的腰间鱼形配饰也不多加理会。

　　她手里拿着个干硬的馍馍，就着口中分泌的唾液，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撕扯着，全然不顾这食物干噎无比的糟糕滋味。尽管面相稚嫩可爱，进食时的神态，却有如猛兽一般，咬定了猎物便绝不松口。

　　大多数老居民对这一幕有如未见，各自飘来飘去做自己的事。

　　有新入城的亡魂看见这一幕，竟忍不住口中几乎流下涎水。愤愤不平道：“枉死城中，不应是不可收到阳世供奉，那小女孩为何能有干粮可食？”

　　鬼魂确是没有进食的生理需求，但是可以不吃，和完全不能吃，也有区别。旁的不说，在城中待久了，哪怕是出现一根烂菜叶，都有鬼想上前尝尝味道。

　　好心的老居民提醒那新死魂：“城中设有交易点，不过食物向来是贵重物。更别提香火。这女孩，我劝你勿要招惹，她不是简单鬼物。”

　　新亡魂道：“可她一看就穷困，交不起买食物的功德，魂体也不强大，也不像修士的魂，普普通通，无甚出奇。更别说，地府都多少年未接引过修士的魂灵了，那些高来高去、呼风唤雨的仙人，不是身死魂消，就是自有转世法门，即便是灵魂滞留在凡间，也不愿入幽冥殿。我死时，受阴地滋养，怎么看，在凡鬼间，都比她要强大！”

　　老居民叹气，自知好言劝不回要死的鬼，只道：“那你看，这鬼来鬼往，可有招惹那女孩儿的？”

　　即使是新丧鬼心比天高，头脑残缺，闻言也清醒了一些。但他随即就为这一点找到了理由，这一带相当于枉死城的贫民区，都是没挣到什么功德的穷酸鬼，他们避祸不敢去争抢，简直太正常了，毕竟违反城中律例者扣功德。

　　枉死城中，流通的货币即是功德。这并非阳世的功德，而是需要鬼魂自己累积的货币值。入城时，依各魂生前功过，颁发一定量的初始功德值。再之后，就要靠各位鬼魂自己在城中接取任务赚取。

　　理论上，鬼魂在城中没有任何生理需求，出于鬼道主义，每个魂魄都能分配到一套初始洞府。非常简陋，仅能使他们有个落脚蜗居处。

　　在其之上的各种享受，便都需要花费功德值了。

　　虽然各位鬼兄都是来枉死城中了却冤屈的，但也不是全然磨灭了其他欲望。所以大家都比较珍惜功德值，毕竟漫漫无期的苦等，实在太难捱了。

　　新丧鬼眼见女孩儿就要吃完那个馍馍，已经只剩最后一口，在舔手指上的碎渣。他的理智简直被轰得粉碎，心想扣功德就扣吧，这一把拼了！

　　他呼啸着冲向女孩儿，现出狰狞恶鬼之相，两手张开成巨大的鬼爪，连小指甲盖都有小姑娘的脸蛋大。女孩儿嚼着饼子，若有所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路过的老居民皆是摇头，叹息，不忍再看这副景象。

　　果不其然。

　　一个遮天蔽日的黑色巨影毫无征兆出现在鬼化新死魂的背后，只一下，就将新死亡魂直拍得碾落在地，展成一张纸厚薄的平面鬼影。

　　足有五丈高的炼傀护法神现出漆黑的身躯，颇为嫌弃地在鬼影的身上踩了两脚。炼傀护法神是一蓝脸女性相的高大铜铁傀儡，一面三目六臂，除有一只左臂为木制，全身精铁并铜打制，走起路来，震地隆隆，却又灵敏异常。她手持鼓、碗、杵等法器，常态时，双目及上半张脸为一扇铁面具遮住，只留一只额间天目洞察世间。

　　此时，一个少年坐在炼傀的左肩上，一身黑衣，颈上围一圈璎珞。他的面容白皙但带着阴郁，两眼瞳一绿一黄，神态漫不经心，如同名贵的波斯猫，正摇晃着双腿。待炼傀蹲下身，将一条铁手臂伸至地面，形成一道斜坡，他才抬起腿，缓缓从那手臂桥上走下来。

　　众居民皆停滞退避，口称：“鬼仙大人。”

　　典生铜对他们略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小脏猫似的女孩不满地嘟囔道：“典哥哥，你又一下把他拍死了，没意思。我好久没有吃魂魄了，我好饿啊，啊啊啊，我想吃了这个不长眼的家伙。”

　　典生铜令炼傀放手，那鬼影才开始慢慢回复原样，逐渐鼓起来。

　　典生铜好言劝道：“瑞儿，你是饿死鬼，嗓子眼只有针尖大小，吞下他，会很痛。况且，这种欺负弱小的脏东西，吃了对你无益。”

　　瑞儿呜呜咽咽地闹起脾气，她赌气道：“等我出去了，我要把坏东西都吃掉！”

　　典生铜应和道：“嗯，我们会的。瑞儿最厉害了，枉死城都知道。”

　　冲动行事的新死鬼恢复后，鬼化解除了，嚣张的气焰也不见踪影。典生铜一挥袖，巨大的威压将他压得直接跪地，抬不起头分毫，仿佛整个枉死城的砖石都压在了他背上。

　　典生铜冷冷道：“你不长眼，我就来帮你好好记住。这是我的妹妹，不是你可以欺负的存在，若在枉死城中有其它违规行为，多半也归我管。你最好约束好自己，不要再让我抓到。不然—”

　　“小的、小的知道，下油锅洗岩浆串刀山走火海小的先自罚一遍，不劳金仙大人动手！”新丧鬼艰难地上下活动脖子磕头，万分悔恨和真诚地忏悔。

　　典生铜命炼傀将他丢远。

　　炼傀掐住新鬼的脖子，轰隆隆走开了。围观鬼众皆心生唏嘘，枉死城中修真仙，这放在以往无异于无稽之谈，但典生铜真就做到了，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这新鬼坐井观天，一来就招惹上鬼仙的妹妹，谁又能救的了他呢？

　　典生铜挥手召出自己的鬼域，令鬼域外的鬼众无法看见他俩的身形。然后，他屈膝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根细细的丝线，其上红黑两色交织。

　　他对瑞儿说道：“瑞儿，麻烦你了。”

　　瑞儿满不在乎地接过那根红黑因果线，啊呜一口吞下。她摸摸干瘪的肚子，每次因果线入口，因为极细，她不仅不会感到吞咽的痛苦，还感觉有一阵暖流涌入，令她舒服极了。

　　时辰交接的钟声恰在此时响起，典生铜侧耳倾听，待它响过，道：“瑞儿，我的时间到了。”

　　瑞儿马上把双眼睁得溜圆：“哥，我知道，你要回家了，对吧？”

　　典生铜无声地笑起来：“对的，回家。哥哥要借你的肚子里，以前存下的因果线用一下。”

　　“哥哥会画一个法阵，瑞儿站在上面一会儿就好，不会痛的，瑞儿莫怕。”

　　“瑞儿才不怕痛，瑞儿最勇敢了。”女孩叽叽喳喳地走进法阵，看它在典生铜的法术下，亮起五色光，十分奇异，好奇道，“不过，哥哥，你要做什么呀，是又要炼什么法器了吗？”

　　典生铜笑道：“哥哥不是要炼法器，而是要炼—神器。”

　　“前一任胎玉身，也入了枉死城，留下一截指骨。我知那送我入冥界的阴差，就是与我难兄难弟的昆山墨，不然谁会专程来接引一个残破的亡魂？”

　　“唯有万世因果书，我遍寻不得。”

　　“不过，我只想阻止一件事：那就是我的降生。如果我没有生在世上，我的师门至少不会满门尽灭。如果不能阻止因果祸灾，至少，我可以改写我生于世上的因果。”

　　瑞儿瞪大了眼睛。

　　典生铜轻声道：“我找了三百年…所幸枉死城中，尽是未了结的因果。一万条因果线，足以让我祭炼出一本’伪因果书’。扭转时间至我出生前的十三年，应该够了。”

　　伪因果书成型的那一刻，他执骨笔，沾血墨，在其上书写下改换因果的律言。

　　炼傀护法神隆隆地归来，典生铜最后望向它一眼，道：“师姐…师尊…保重，我要回家了。”

　　炼傀伸出木制的左手，试图抓住少年的身形。

　　“生…生…仔，”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