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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剖 ...

  •   破晓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上,桌前的余妙双却浑然不知。

      她已经废寝忘食地学了一天一夜,却仍然不得突破。她心中正堵得腻歪,焦虑中从头上薅下的乌发散落了一地。

      圆阿娘看出了新徒弟的心烦意乱,便耐心点拨她:“有时把自己置于一个过于安静闭塞的环境里,非但不能静下心来,反而让思维也闭塞了。你也来了一些时日了,不如去街头走走,兴许就会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余妙双便换上了圆阿娘为他准备的麻布新衣,漫步于坊市之间。她还在做小姐时,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一逛倒是新鲜得很。

      街头人流攒动,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包子铺的蒸汽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有了生气。余妙双也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自在。

      呼吸吐纳之间,她仿佛能想象到自己身体的内部如何吸收了气体,再把它们缓缓地释放出来。

      再睁眼看看路边的行人,仿佛亦能看见他们的骨骼如何在关节的牵动下运动,再带动全身做着精细复杂的劳动。

      “兔子!卖兔子喽!新鲜的肉兔!”

      叫卖声把余妙双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灵机一动:书上说,兔、鼠,还有猫狗牛羊的身体结构与人类都有很多相似之处,如果我将它剖腹……

      她却又狠狠摇了摇头。

      她想起阿娘的头颅倒下,鲜血溅出来的那一刻,这对她来说像是心魔一样。

      眼角再一次湿润,她绝对不敢亲手让那样血腥的场景重演。

      可她刚下定决心走了两步,却又犹豫了:自己在身体脉络的学习上百思不得突破,不就是因为见不到实物吗?

      如果不逼自己一把,在第一关就不得前进,后面又有千万困难等着自己,如何能够真正成为一个像圆阿娘一样优秀的仵作,又如何能为家人报仇?

      她仿佛看到了阿娘和姐姐正在疼爱地看着她、鼓励着她,于是深吸一口气,走了回去:“老板,我要一只兔子。”
      ……

      余妙双提着兔笼子回了家,却是脑子空空,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鼓着一股倔强劲儿买了兔子,如今真正要实操,却又想打退堂鼓了。

      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怪余妙双。她本就连洗碗都不会,又经历灭门惨案,如今对血腥之物极其敏感恐惧。

      但她也知道,人不能总为自己找理由,理由就是借口。困难产生时,破解的办法也同时产生并存在着。

      她想起圆阿娘给她的书里还有另外一本,正是讲的人体解剖。

      她之前一直潜心于攻克人体脉络那一本,倒是忽略了可以将两书平行比较,融汇贯通。

      思罢,她认真翻阅了解剖一书,果然在书最后的附录部分找到了兔子的解剖执法。

      “第一步,处死……”

      这第一步就让余妙双打了个寒颤,但她知道不能再退缩,仍硬着头皮上。

      按书中所说,她用右手掐住兔子脖颈往下两寸处,使其不能移动,左手则用两指捏住兔耳与头部连接的地方,如果没有意外,用力一拉,兔子便会断气。

      可是余妙双手劲小,再加上紧张,拉得不够果断,力气也不够大,兔子没有死,反而剧烈挣扎起来,吓得她又把兔子扔回来笼子。

      她呆愣片刻,却是发觉兔子怕是被伤了脊柱,正在痛苦的痉挛着。

      她不忍其痛苦,手忙脚乱又一鼓作气把兔子抓了回来,这一次用足了劲,兔子瞬间便不再挣扎。

      她深吸一口气,这第一步结束,马上就要见血了。

      她按书中所说,认真拿水盆净了手,带上了薄软的羊肠手套,拿起刀具,向兔子鞠了一躬——这本是仵作验尸之前对人类死者表示缅怀的礼节,但万物有灵,余妙双心里默默对这只将被她剖腹的兔子表示感激。

      她的牙关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在兔子喉处至肚脐间划出第一刀,鲜血在顷刻间哗哗往外溢,她有些晕眩和反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液飞溅的夜晚,但并没有挪动半步,只是就地闭眼凝神调整呼吸。

      而后,她用废布将兔血尽数吸去,又往旁划了两刀,将兔子肚皮左右分开,拿木头钉子钉在案板上,这样,兔子的五脏六腑就完全展示在她面前了。

      不知道是麻木还是气血上头,此时,余妙双已不再感到反胃,便大着胆子凑上去观察。

      这是她第一次见真正的脏器长什么样子,她拿针轻轻挑拨着观察,凭借良好的记忆将它们与书中的图画对应起来。

      她开始感叹生命构造之神奇,也随之突然领悟了自己之前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要义。

      因为自己之前经常把每一个脏器当成独立的个体来看,并不思考各器官之间的关联。因此很多书上描写的器官特征与作用,都是艰涩而不成体系的。

      而事实上,每一个脏器都与其他的脏器联系紧密,形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网,像是心脏与肺器之间,大肠与小肠之间,都是互相依存的。

      “怪不得书上说,死者的死因可能和致命伤并不相同。死者受刀伤,却可能并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而是某一器官受损,影响其呼吸进食;死者头颅的撞击,却可能最后亡于呼吸阻塞。这其中的原因,我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看来,答案就在脏器之间的联系。”

      “你的思路确然。”圆阿娘的声音传来,余妙双方才回过神。

      这一回神不要紧,她正好瞥见方才吸血的破布,正泡在净盆的水里,往外渗着鲜红的血。

      再往桌案上看,买来时雪白圆润的兔子,已被翻得皮开肉绽,五脏六腑散落在外面。

      余妙双紧绷的神经突然断开,冲到外头草地里吐了起来,刚拿手去捂,慌得发现自己还带着羊皮手套,上面沾满鲜血,已经糊在了脸上。

      就像阿娘死去时鲜血溅在她的脸上。

      余妙双放声大哭起来,圆阿娘看见了,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安慰着:“哭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
      ……

      这天晚上,圆阿娘特地为余妙双做了一桌拿手好菜,有兜猪肉、蒸鸭,配五福饼、云母粥,还有开胃的软枣糕。

      “你今个儿开了首刀。“所谓‘开首刀’,便是指仵作学徒第一次下刀,就跟毛笔开墨,刀剑开刃是一样的,算是你的仵作生涯正式开始了,按道上的规矩,师父要给徒弟摆上一桌的。”

      余妙双将死里逃生后这么长时间内心的桎梏发泄了个痛快,正是难得的舒畅。

      她问圆阿娘:“那您开首刀是什么时候?”

      圆阿娘想了想笑道:“你别说,还真巧。正和你现在年岁一样,二八年华的时候。”

      她回忆起往昔,眼波盈盈:“当时我呀,骄傲地像只雄鸡,觉得自己厉害的不得了。后来才知道,这条道走下去有多难。”

      她看徒弟听得很认真,便继续讲下去:“当仵作什么形态的尸体你都得见。淹死的,烧死的,这都算胳膊腿儿和头没分家的。”

      “有的老者在家死去没人管,尸体胀得鱼泡一样;用的被仇人所杀的,光胳膊就被分成七八块;还有那可怜的女人被玷污死的,那身子下头……”

      说到女人,圆阿娘的神情更显悲悯:“说是仵作验尸,其他脏活没人干,都得咱们上。把尸体抬到大理寺,这算出力的;没人收尸的苦命人,总不能叫人家曝尸荒野,还要咱们安排葬了,这是出钱的。”

      “这时候,哪里管你是女人男人,干不了就换人。如果你是女人,走时还要被念叨一句:‘这女人吧,就是干不了这行。娇滴滴的小娘们,赶紧回家看娃娃去吧!’”

      圆阿娘喝了些小酒,脸颊泛着红:“我呀,就是不服。一把年纪了,心气高得和你们年轻人一样。世人都说我们仵作低贱,我却觉得仵作是最有用的。如若没有仵作,那死人的话,由谁来说?”
      ……

      秋去春来,转眼间,余妙双跟师父圆阿娘已然潜心学习了四年有余。

      她原本洁白纤长的玉手渐渐爬满了粗糙的茧子,发间玲珑的花饰也早已消失不见。但她的身体却更强壮了,眼神也愈加坚韧锋利。

      这年夏天,方圆百里的诸县都闹起很严重的虫害,导致入秋后稻谷收成极差,再加上存粮不多,一时间竟成了粮灾,无数穷苦县民被活活饿死。

      作为这片地域小有名气的仵作,余妙双与圆阿娘已经昼夜不停地劳作了一月有余。

      鲜少有人知道的是,仵作的职责不不止于勘探尸体、分析死因,像如今这种饿殍遍野的局面,很多尸体都无人认领安葬,所有的脏活累活便加在了仵作身上。

      余妙双时常感慨,件作之职代代相传,却依然不被世人尊重和接纳。但这份工作令逝者安息,意义重大。

      每天早晨,她们二人架着驴车检查各个街道和田地。遇到尸体,便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搬到车上。

      逢暴晒或暴雨天,被装上驴车上的无名尸能有七八个,余妙双便和阿娘把他们葬在山坡上,再潜心拜上一拜,愿其早登极乐。

      每日与这些面目全非的尸体打交道,余妙双已经不再觉得反胃,取而代之的是,悲悯。

      有时忙完一天,她会坐在这些新埋好的坟墓旁边,面对夕阳,与他们说说话。

      她目及远方,终于明白了圆阿娘说为什么说要心怀慈悲和尊重。

      在某种意义上,这不仅仅是在善待死者,也是在善待自己。

      世界上的苦难太多了,人在其中总会觉得无力,就如同现在的妙双。

      圆阿娘病倒了。她辛苦了一辈子,从没休息过,可这次一休息,就再也起不来了。

      余妙双为她请了县城里最好的郎中,郎中把了脉,说是气血亏空,只能拿药吊着,好生静养。

      圆阿娘虚弱地拍了拍徒弟的手:“去吧,有人比我更需要你。”

      余妙双含泪道:“阿娘,没你我怕自己做不好。”

      圆阿娘却很有信心:“你会做得好的。大胆地去尝试,做你想做的事。”

      余妙双一刻不停地回到街头,用心清理和检查每一具因饥荒而死的尸体,却发现了最近几日的尸体有一些不寻常之处。

      很多尸体面黄肌瘦,形如枯槁,看似因饥饿而死,可是掰开他们的嘴巴,还有口涎遗留;翻看身后,也都有死前失禁的特征。

      她曾经细心研习过仵作前辈的记录薄。推断死因往往并不靠尸体呈现的整体特征,而是细枝末梢和诡异之处。

      像饥饿这样常见死因的死状,她早已能倒背如流。只要有细微之处不相符,便不是这个死因。

      可如何验证呢?余妙双灵机一动,想起推测“群集而死”死因的一个方法便是运用算学,看看可能的死因导致的死亡数目与实际死亡的数目是否有出入。

      她嘴里念叨着,急忙跑回家中,拿出算盘,拨弄算珠。果然,县衙张贴出的死亡数目比饥荒应有的死亡数目多出了三成之多!

      余妙双瞬间觉得肩上仿佛压着一个千金鼎,但她并没有慌张。现在的关键是用最快速度找出另外一种死因,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她记得圆阿娘曾教导她,仵作与病药相辅而存,家里也存有很多医书。她快速习读,果然寻到:疫病常兴于饥荒之季。

      难道有一部分人死于疫病?可其余的人为何没有感染疫病的特征?

      余妙双不敢耽搁,气都来不及喘,匆忙拜访郎中坐堂的医馆。朗中本以为是圆阿娘病情恶化,听余妙双细细道来却亦是表情凝重。

      他道:“疫病常兴于饥荒之季,实为饥饿之人身体亏损,更容易被疫气侵占。然人饥饿至极亦会咳喘,与疫病表征相似;又者病先入而症后出,可能人在病症出现前便已经发病身亡。老身觉得姑娘推测有一定道理,不如我们速速去县衙禀明。”

      二人至县衙,与知县一一道来,知县正愁于死数过多,又闻疑是疫病初起,不敢耽搁,忙听从郎中之策隔离众人,分发汤药。

      果然,过两天就有人起了症状。好在措施及时,刚烧起火星子就被扑灭,未酿大患。

      余妙双仍然不曾休息,而是及时处理疫病尸体,防其复发。

      经此一事,余妙双名声大噪。县民们也终于意识到,往日里他们轻视的“贱役”仵作,一直在默默无闻间守护着他们的生活。男女老少纷纷加入进来,帮助丧葬诸事。

      持续数月的风波刚刚平静没多久,街头乱巷间还充斥着萧索的气息。

      一声急报惊醒因劳累而熟睡的妙双:“骠骑女将军被暗杀了——!”

      余妙双若有所思。国朝唯一的女将军被杀,这是足以轰动普通百姓的大事,毕竟像她这么大的小姑娘,就是听着女将军英勇神战的故事长大的。

      不料第二日,知县亲自敲开余妙双家的大门:“京城招女将军案的仵作,赏银五百两呢。我荐了余小娘子你去。”

      余妙双看向还在咳喘的圆阿娘。有了这五百两,再顺路请个京城的郎中,定能医好阿娘的病。

      她打定了主意,不日便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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