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陈莹儿

1、大寒

　　《静候》

　　文/陈莹儿

　　01.

　　开春天气渐渐回暖，但空气中依旧透露着凉意，丁若宁盘腿坐在阳台窗边，正打算去卧室里替小人儿掖掖被角，抬眼时越过地上的手稿就看见小人儿踩着软乎乎的拖鞋站得板直。

　　昨晚订得闹钟还没响，丁若宁也没拉开客厅的窗帘，显得整个屋子都昏暗暗的，仿佛天还未亮，于是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我吵醒你了？”

　　“没有。”小人儿揉了揉眼睛，答得干脆。

　　丁若宁是个作家。作家嘛，难免情感细腻思想丰富，他早已习惯丁若宁故意在清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坐在窗边摆弄她的手稿了。

　　他趿拉着拖鞋准确无误地绕开地上的手稿走到丁若宁身边。

　　手稿这东西，丁若宁惯不喜欢人碰，谁都不行，说是有自己排列的顺序，可他认识她七年，也没摸索出其中的门道。

　　见人走过来，丁若宁自然地伸出手，已经不再软乎的小人儿下一秒就到了他怀中，她抚了抚他的脊背，又捏着他的睡衣衣角察觉到凉意，于是催他回屋：“快去把衣服换好，小心着凉。”

　　“哦。”那人又轻而易举地绕开手稿，走进儿童房。

　　丁若宁起身把地上的手稿整理好，又重新坐回去，撩开窗帘的一角看窗外雾蒙蒙的天色发了会呆。

　　等回过神，小人儿已经换好校服站在他眼前了。

　　两人自然地拥抱，丁若宁一下一下地摸着他蓬松柔软的头发，说：“对不起，今天入学报道第一天我不能送你，得去工作室忙新书出版的事。”

　　她这个工作确实是时间自由，不过一旦碰到新书出版这种事就会格外繁忙。

　　“没事啊，我自己也可以，毕竟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名正式的小学生啦！”

　　孩子非常懂事，可是丁若宁却心里发堵。

　　她其实不喜欢这样。

　　她更希望他活泼调皮一些，能像这个年龄的其他小朋友一样撒撒娇偶尔任性一些也好。

　　只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好像都要比同龄人懂事，尽管丁若宁从他出生起就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

　　“我好爱你啊——”

　　丁若宁将下巴搁在他窄窄的肩膀上，细嗅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懒洋洋地拖长语调。

　　“我也爱你啊。”

　　丁若宁忍不住发笑。

　　“下次学校组织亲子活动，早点给我说吧小茄子。”

　　怀里的人瞬间炸毛，努了努嘴：“给我提要求就不要叫我那丢脸的小名啦！”

　　丁若宁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背：“小茄子多好听啊，好了，快去洗漱吧，我去做饭。”

　　小朋友噘着嘴没再反驳，乖乖走去卫生间，丁若宁长舒一口气盖上笔记本电脑和本子，合上笔帽，整理了一下小桌上的东西，起身去厨房做饭。

　　吃好早餐，她牵着小茄子的手出门等校车。

　　当时入学时专门选了有校车接送的私立小学。丁若宁有驾照但是没有汽车，只有一个小电瓶供她去工作室不那么累脚。而正是自知技术不太好，所以基本不带小朋友骑车。

　　丁若宁希望给他最好的。

　　校车稳稳在路边停下，丁若宁摸了摸他的头：“去吧。”

　　小茄子踏上校车，回头朝她招手：“拜拜，若若。”

　　“拜拜。”

　　校车门关闭，但并没有发车，司机大叔拿起手边的记录册一边写一边问：“叫什么名字？”

　　——“丁祺。”

　　司机大叔的笔一顿：“哪个祺？”

　　“礻字旁的祺。”

　　司机大叔洋洋洒洒地写下他的名字，又问：“小名呢？”

　　“……小名也要记吗？”

　　“是的呀，毕竟你们才一年级呢，叫小名比较容易组织。比如那个，叫小汤圆，那个，叫小糯米……”司机大叔指着车里的同学跟他介绍。

　　“……小茄子。”小丁同学的耳根泛起一抹红。

　　小时候还好，长大了就会觉得这个小名羞耻，每当他问为什么要取这么丢脸的小名时，丁若宁总是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祺’字呀。”

　　然后小丁同学无话可说。

　　司机大叔飞快地写好，然后向后指了指：“好了，小茄子同学，找个位置坐吧，我们要出发了！”

　　“……”

　　因为接的是一年级的小朋友，司机大叔的语气就会温和幽默一些，但是丁祺会觉得怎么跟哄小孩一样。

　　但面上还是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说：“好的司机伯伯！”

　　丁若宁一直等到校车消失在视线才骑上小电驴去工作室。

　　“丁姐早啊。”

　　“若若姐早！”

　　工作室是丁若宁一手操办起来的，同样，人也是。

　　“早。”她笑着点头，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身后的安逸自然跟上。

　　“出版社联系得怎么样？”丁若宁没抬头，整了整文件打开电脑。

　　“联系好了，出版社那边说就等着见面，商量出版日期、新书发布会和其他事宜。”

　　“可以先给他们说《北夏》的发布会往后推，近期不能出差。”

　　安逸闻言抬起头：“怎么了？”

　　“丁祺刚上小学，我觉得近期学校会组织亲子活动。”

　　“你怎么知道？”

　　丁若宁掀起眼皮瞥他一眼：“这是常识。”

　　“……”安逸叹了口气，“这是你的常识，不是我的常识。”

　　丁若宁懒得搭理他，拿着文件去打印机跟前复印了：“发布会不露脸。”

　　“知——道——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的脸蛋，怎么这么多年都不露脸呢？现在《北夏》完结，读者可好奇大名鼎鼎的‘静候’的真实面目了！”

　　丁若宁一顿。

　　因为她在躲祈夏安啊。

　　尽管知道祈夏安对这种文学之类的不感兴趣，也不会关注。

　　但是万一呢，万一他发现了呢。

　　她不敢说如果祈夏安发现丁祺的存在会做出什么，但丁祺是她现在唯一且仅有的血脉相连的家人，丁若宁只有丁祺，丁祺也只有丁若宁。

　　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不会是因为……”安逸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卡住话头。

　　丁若宁笑了笑：“算是吧。”

　　“好，我给他们知会一声。”

　　安逸没再多说什么，迅速点头应下后就懒懒往椅子上一趟，随手拿起办公桌上丁祺的照片，看起来颇为“深情”：“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和小茄子见面啊，我都想他了。”

　　“你别把我说得像个恶毒后妈一样好吗，我又没阻止你见他。”

　　安逸“啧”了一声：“那不一样嘛。”

　　安逸，自她七年前从北方故乡来到这个南方城市，他算得上是唯一亲密挚友。

　　他们最初的模样，她是身怀六甲的单亲妈妈，他是出版社的新手编辑。那时候为了谋生，丁若宁只能带着文章四处投稿，希望有出版社可以合作，她每次尽心尽力地准备洽谈，对方却只看见她是一个孕妇，便满脸鄙夷。而安逸，是为数不多好好接待她的编辑之一。那时候安逸在出版社也没权没势，但两人一见如故，互相扶持着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

　　丁若宁预产期前一个月，安逸就在她家住下了，生产时唯一陪同的家属也只有安逸。因为孕期心情和经历都不怎么平稳，丁若宁难产，病危通知书都是安逸签的字。

　　安逸只是朋友，但丁若宁没有家人了。

　　没人知道那份病危通知书上“安逸”两个字的分量有多么重，又包含着多少苦涩与无奈。

　　丁祺一生下来身体很不好，甚至住进保温箱，那段时间丁若宁整个人的状态极差。月子里的疼痛不说，心理也受到了很大折磨，她总是会乱想，想祈夏安的生活负担有没有轻一点、想他妈妈的病有没有好一点、想他有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主治医师、想丁祺会不会出事、想祈夏安会不会找到他们、又会不会夺走丁祺……

　　是安逸一遍遍地跟她说，丁祺很好、很健康、很安全，马上就能见到他了，谁也不会夺走他。

　　至于孩子的生父，这么些年丁若宁从没说，安逸也从不问，尽职尽责地担当好朋友和“干妈”的义务。

　　丁祺出生后她开始筹备工作室，因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很多事情都是安逸解决好的。后来，丁若宁的名气越来越大，安逸便一直跟她到了现在，不再是出版社的编辑，而是她工作室的成员了。

　　丁若宁深知他帮了不少忙，打心眼里感激他，坚持在工作室的创始人名单加上了安逸的名字。

　　毕竟安逸对丁若宁来说，是并肩的同事、是知心的朋友、是唯二的家人、是又笋又幼稚的哥哥。

　　丁若宁拿起桌上的两个水杯接水：“跟出版社说安排半个月后见面吧，我可以去他们总部。”

　　“不让他们来咱们的工作室吗？”

　　“不了，麻烦人家不好。”

　　安逸接过丁若宁递来的水杯，颇有些不满：“你现在虽然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大作家，但也不是什么小透明作者，别总是那么好说话，该有的架子得有好吧。”

　　丁若宁只是笑：“可能是因为有了孩子吧，习惯待人接物柔和一点了。”

　　安逸喝了一口水，长叹一口气：“行——我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