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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九月夕照下的太平桥被抹上了淡赤微橙色,如一幅把时间凝滞的西洋油画。西天有淡墨色的鱼鳞云在聚集,使得夕霞的红彤彤只是给云彩镶一道赤红的金边。
      太平桥横跨大运河,青石拱桥,桥身太重,曾出现坍陷,坍陷处竟然长出青柳和构树。无奈之下,只得请教桥梁专业,给大桥做了钢筋简支梁,这才平息了大桥将坍塌的谣言。
      晚风从漂着青萍的大运河上了乍起,吹过运河上过往的船只以及船尾的袅袅炊烟,吹过太平桥上游人的衣衫,吹过杨柳依依间,吹过咏玉飘飞的头发。
      有关于爱情的习俗礼仪、繁文缛节以及觉奥参微之处我在明澄那里已经实习过了,后来,在玉露和秋月那里甚至还没有走过一个章节便草草收尾,爱情的全过程管理几乎是形同虚设。我这样的年纪对全过程管理有些疏懒也是情理之中的,直奔主题,交换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如果还可以,再交换信仰,交换身子。但恰恰是这样的高效快捷的过程,却忽略了爱情的妙味,我想,这于咏玉是不公平的。
      下桥的时候,游人摩肩接踵,咏玉在前面忽然于人群之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我便接过来,握在手心。她的手柔若无骨,冰凉如玉,按照芳姨的理论,这是阳虚无疑,非得用淫羊藿和杜仲不可。
      她回头瞧我,我看到她眸子里映着下弦月,我恍然走神。
      江州人请客吃饭首选在太平桥,这里餐馆林立,车水马龙,江南一带有名的西餐厅或是在中国有些名号的餐馆莫不在太平桥设有分号,比如,在上海、南京、杭州都有分号的香格里拉饭店在太平桥就有分店。
      香格里拉饭店太平桥分店招牌很大,门面也不小,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比如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正宗俄罗斯里海鲟鱼鱼子酱,188元每10g,大写一个“特价”。门口还站着两位金发碧眼、身材曼妙的洋妞,我们只是瞅了瞅,她们便心领神会生拉硬拽把我们拖到大堂,然后,不由分说,两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过来直接给我和咏玉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这样的客户体验并不美妙,若是依我以往的脾气,早就拂袖而去。但今日,若是咏玉愿意,吃一下鱼子酱也无妨,甚至菜单我都想好了,来一道日本大阪府的小牛排,阿拉斯加的帝王蟹,佛罗里达的三文鱼,英国的鹅肝,罗宋汤,如果还不够吃,来一碗昭关的蛋炒饭也成,酒水嘛,来瓶威士忌,或是给咏玉来瓶科西嘉的桑葚酒。反正我还有那么多金条,还有一套别墅,再说,在太平桥,我吃饭总是得打个折的。
      一个COSPLAY女孩过来对咏玉好一通奉承,什么雍容华贵、珠光宝气、气质如兰啦,咏玉有些紧张地看着我,直至那女孩背诵的剧本词穷。她对我说:“先生,您应当很爱您太太吧,您应当为您漂亮高贵的太太办一张VIP卡,这样欧洲和美国以及日本的顶级美食一进入中国,您太太就会于第一时间享用,这才是高贵的太太应当享有的生活。先生,您今天运气真好,原来10万元的VIP卡,今天只要8万元,您是刷卡还是支付宝、微信?”
      逻辑缜密,节奏紧凑,我哑然失笑,求助似地看一眼咏玉,只见她脸胀得通红。忽地,她站起身,在那女孩的错愕中拉起我就跑,一种恶作剧的喜悦在晚风中飘荡。
      还带着些夏月迤逦而来的赤红的半圆月从东方的地平红生起时。断断续续、缥缈不定的桂花幽香在护城河上游荡,离中秋节还有些时日,桂花竟然开得这般的早。
      护城河不如大运河宽阔,但河水清澈,不像大运河的水泛黄,河水幽深见蓝,河面上漂浮着青萍和铜钱草,还有些据说来自于暹罗的睡莲。
      夜风轻畅,河水漾漾,月亮在河面上被风吹起细碎的光,这跳动的光如施特劳斯的曲子,欢快中洇晕着忧郁。微风过时,吹起的水腥气中有大鲫鱼的呓语。护城河的大鲫鱼在江州城是出了名的金贵,因为护城河不允许捕鱼,护城河盛产水蚯,大鲫鱼们衣食无忧,养成了优雅从容的习性,即便是被人钓上来,也从不多挣扎半分,其体形优美,肌肉分明,不像那些野生的大鲫鱼如小青蛙一样瘦巴巴的。
      太平酒家是烹煮护城河大鲫鱼的名店,其价格自然不菲,一条要188元。当咏玉翻开菜单看到那道招牌护城河大鲫鱼的数字时还是露出了讶异之色,我对服务员摆摆手,“护城河大鲫鱼一条。”第一道菜已经定下了晚餐的规格,咏玉索性放开手脚,不一会,菜蔬备齐。
      老板是认得我的,满脸堆笑地递给我一支烟,又吩咐服务员给我送来一瓶江南地瓜烧,“七警官,这是我们店卖得最好的一款,纯正的粮食酿造,53度,送给您喝。”
      当大鲫鱼胸鳍下的肉被我夹给咏玉时,她嫣然一笑,随着这一笑绷了一晚上的矜持如洪水溃堤一般漫散开来,她笑至绚烂,绚烂是花开的顶点,转瞬就要凋谢,她也晓得,还未笑至绚烂处,她便收敛,如桃花盛开时遭遇料峭春寒。
      那块鱼肉连同沾染其上的碧绿的葱被她送入口中,易碎的蛋白质肯定在她的口中溶解成氨基酸,我甚至可以听到H原子键断裂的声音,氨基酸在她的舌尖和舌根间回转盘旋,遇到了豆瓣酱的厚味,美食深得美人心。
      腹鳍的肉次之,背脊的肉再次之,在次之与再次之之间,我夹起一块,如同贻贝在爱斯基摩人的古老传说一样关于护城河大鲫鱼的故事在我的唇齿间流传。
      地瓜烧如地下运行的熔岩一样在咽喉和食道间流动,如果能追遇上鱼肉溶解后的氨基酸小分子,江湖偶遇却恰似天光云影、香径徘徊的乍逢。
      其他的菜,虽然不如护城河大鲫鱼那般有名,但川菜大厨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笔也着实了得,麻婆豆腐,粉蒸肉,锅巴肉片无论是佐酒或是下饭均可。
      与生俱来的闲散和从容并由之透出来的优越感是每个江州人DNA里都有的片段,在饮食方面也不例外。正宗的川菜非得经过改良后江州人才下筷子,这种改良版的江南川菜非得让麻辣迎头撞上甜,倒是没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相见恨晚,却是“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尴尬。好在太平酒家的川菜恪守了川菜的本分,和多年之前静雅和梅姐在西南工学院边上青义镇吃的并无两样。
      “七哥。”咏玉用乌溜溜的眼睛瞧我,“给我也倒杯酒吧。”她把玻璃杯伸到我面前。
      不觉心动,我也瞧她,她的眸子里分明映着我的眼睛,和喜欢的女子夕光中把酒,秋月东上,晚风轻畅,树影婆娑,秋虫吟唱,盈盈一望间,不言不语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意随秋霜一起降落到人间。
      我给她倒了半杯。
      她接过,喝了一大口,呛了起来。
      跑过去拍拍她总不相宜,我便给她递了张纸巾。
      她竟然呛出泪来,她又喝了一大口,伏在桌子上,呜咽起来,引得邻桌的客人朝这儿张望,我手足无措起来,只得走过去,拍着她的肩,“咏玉,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不。”她仰起泪眼,“我要陪你喝酒。”
      我默默把酒瓶收起来。
      “七哥,我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你会瞧不起我吗?”她瞧着我,在珠辉流转间,可能于某个瞬间我恍然失神,她如一个悲愤的诗人,“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伪善的男人,盯着人家姑娘的贞操瞧个没完,心里却在盘算着占有别家姑娘的身子……”
      平白无辜受此羞辱,转身便走倒是利落,但好歹得把她送回家。
      捏一捏口袋里那枚有损颈椎的大金项链,我不觉凄然。
      无关爱情的晚餐倒是轻巧,我有些饿了,但在喝酒之前,我小声问她,“咏玉,你想吃点什么?吃完我送你回家。”
      “我要吃东街的烤鸭。”她嘟囔着。
      “好啊。我给你去买。”请神容易送神难,但好歹也得善始善终。
      月影西移时,我带着烤鸭从东街回来,咏玉醉眼朦胧地瞅我,那瓶酒赫然在桌上。她有些醉了,红唇如林花残红般零落,“还是七哥好,没有哪个人待我这样的好。”我忖度无非是些寻常事,只听她又说,“不好意思,七哥,趁你不在我又喝了一杯。”她的情绪游移不定,方才晴朗,转瞬烟雨,“来来来,七哥,今晚我陪你喝,我们不醉不归……”
      还未起头便已煞尾的故事我经历许多,也不怕再多一件,而且我心里还惦记着要侦查终结的案子,“咏玉,我们以后再喝,好吗?”
      “以后?”她鄙夷地瞅我,“以后的以后,就是没有以后,未来的未来,也就是没有未来,你们这些男人,就是虚伪。”她嚷嚷道。
      客人倒是没有多少,惊动了老板,老板送来了一盘水果,我要买单,老板说买过了。
      扶她上了出租车,不久,她便吐了,司机扭头不满地瞧我,我歉意道:“不好意思,师傅,我加钱,麻烦您清洗一下。”
      后现代主义极简装饰风格自然是摒弃了那些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相当活跃的雕塑作品,也放弃了那些来历清楚的名贵红木家具,做工精巧、造价不菲的江南园林式的装饰物自然也在抛弃范围之内,咏玉租住的房子无疑是后现代主义极简风格的典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走在了最前沿。
      将要拆迁的城中村的房子原汁原味保留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地板以塑料纸代替,除了堆放在墙角已经用作储物柜的Toshiba冰箱外家电几乎难觅踪迹,唯一能体现深闺情趣的便是蚊帐上方挂着一串闪着小星星的风铃。蚊帐外趴满了哼哼叽叽朝里面偷窥细脚伶仃的蚊子,想来,随咏玉一起生活的蚊子也过得相当清苦。
      这世上居然还有比我过得还要简陋的人。
      放下咏玉,驱赶走那些饥肠辘辘的蚊子,我轻轻关上门,走进九月凉风如水的夜。
      九月末的时候,侦查终结的卷宗摆在我的案头,我仔细研究证据目录,口供、笔录、证人证言、现场勘验的图片、视频资料、物证等等,梅非的诲罪书还有《江州晚报》关于他落马的新闻报道,虽不乏牵强附会,但好歹证据链还算完整。
      没有被告人,自然也就没有辩护人。像江大牙这样伶牙俐齿在法庭上斧钺刀叉漫天飞舞、为了博取一点名声无所不用其极的律师没有机会登场,不得不说,这令检方松了一口气。
      我在等待,等秋分,等寒露。
      秋风已过,寒露未至,我要欧阳把侦查卷宗移送给检察院。
      昨天,人民医院给我打来电话,说静雅死了。静雅的死,是在预料之中,所以我并无讶异。
      静雅的哀思会我不在受邀之列,但东银集团投资嘉华集团的新闻发布会却邀请了我和欧阳。
      新闻发布会正式开始。
      一身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支带着秋霜的白色小雏菊,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哀戚,眼袋浮泛,嘉鱼就这样被一袭白色亚麻布裙、胸前别着一朵黑色的曼陀罗、厚粉素脂遮住了表情的雪子搀扶着走向主席台。
      强打精神的嘉鱼,掏出一张演讲稿,只扫了一眼,就弃之一旁,“尊敬的领导,尊敬的东银集团的日方代表兼雪子小姐。”他鞠了一躬,“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刚参加完母亲的追悼会,便赶来参加新闻发布会,悲喜交加,请原谅我难以自持……”他用肘蹭了蹭口袋,雪子递过来一张印着富士山下樱花盛开的纸巾。
      他用纸巾揩着泪,却越揩越多,终于,哽咽不能语,他把演讲稿递给雪子。
      厚粉的雪子不知何时掉了不少粉,清浅干净,红唇上流着纨素的光。
      江湖上风传已久、隐约闪烁的对赌协议终于浮出水面。不知何时起,雪子换了套衣裳,合身的黑色西装,素净的白衬衣,发髻高挽,额如螓首,眉若青黛,举手回眸间的柔美中不乏果敢,纤细如春葱的手指捻着发言稿。
      “各位来宾。”她以春水泛滥的溪流声开始,“我们东银集团非常看重这次收购,我们对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性是看好的,也看好嘉华集团在中国区业务的成长性,不过,中国有名老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是商人,商人追求的无非是利润,所以,对赌协议是十分必要的。如果嘉华集团在未来三年的利润达不到预期,东银有权利要求嘉华集团以投资额的两倍来收购股权或是剩余的40%的嘉华集团持有的股权将归东银集团所有。当然,我们还设置了一个特别条款,也就是嘉华集团旗下的昭关矿业有限公司必须要达到年产铁矿石3000万吨,否则,触发回购条款。”
      “请问这次东银集团投资金额是多少?”江州晚报的一位记者问。
      “2000亿日元。”雪子伸出两根手指,“当然并不排除东银集团在未来会追加投资,甚至收购。”
      “据我们了解,现在昭关矿业公司的铁矿石年产量只有1000万吨,现在特别条款要求要达到年产量3000万吨,否则触发回购条款,这是不是出于恶意?”
      “でたらめを言う”话一出口,雪子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鞠躬,挂在胸前圣母头像的金项链便荡了出来,“对不起,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并没有恶意。”
      “东银集团有日本军方背景,其最大的股东是三菱重工,听说在昭关矿业的大山里埋藏有汪精卫伪政府从江南老百姓那里搜刮来的几吨黄金,这才是东银集团收购嘉华集团的意图所在吧。”
      挑了挑眉,刘海遮住了眼睛,“您说的意思,我不明白。”雪子说。
      “我没问题了。”记者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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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江湖千澍雨历时一年写成,请支持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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