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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圆满 ...

  •   我踩死了南疆妖女养的情蛊,却被阿爹一脚踹的震碎了五脏六腑,命不久矣。

      躺在阿爹阿娘种的葡萄架下,身上好疼好疼,我好想哭。

      可是阿娘不在,哭是没有人会心疼的。

      1

      阿爹带着魏朝大军回国都的那一日,阿娘再顾不上皇后威仪,一路小跑去见心上人。

      见着日思夜想的眼前人,阿娘一瞬就红了眼眶,抚摸着他消瘦的脸。

      「阿缜,你的身体怎么样?」

      「听喜公公说中了毒,还是拿南疆的蛊解的?可有何后遗症?」

      说着她的泪珠就滚下来,一颗一颗,砸在阿爹鞋面上。

      阿爹僵硬着身子,最终还是把阿娘伸出的手拿了下来,极不自然的沉声打断她:「皇后,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朕被一位饲蛊女所救。」

      阿爹咬着牙,恨声道:「可恨她为解朕的毒,种的却是情蛊。」

      他看阿娘的眼神郑重而坚定,却再不含半丝情意。

      「皇后,朕爱的一直是你。等找到了解蛊的办法,定会送她离开大魏!」

      身后传来一声娇笑,两位骠骑将军用锁链押着一个玲珑少女,身着南疆服饰,两臂银环叮铃作响。

      「萧缜,为解你的毒,我用的可是心头血养的蛊虫。」

      「中情蛊的人,若无爱人,会直接爱上饲蛊人。若有爱人,便会将原先的爱和记忆移情饲蛊人。」

      「你这辈子都会死心塌地的爱——我——」

      她看着阿娘,笑的天真又恶意满满:「这位娘子,你的郎君我要啦!」

      阿爹怒着让人把她拖下去。

      阿娘惨白着脸色,摇摇欲坠。

      若不是小红豆拦着,我定上前挠花了她那张脸。

      长得和阿娘有几分像的脸。

      这妖女不配!

      2

      椒房殿内正和阿娘用膳的阿爹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烦:「外面吵什么?」

      「陛下,云蛮姑娘身边的婢女在外面跪着。」

      我听见阿爹冷笑一声,可攥着茶杯的手却骤然紧了紧,隐隐透出几道裂纹来。

      「她又想耍什么手段?」

      喜阿公皱眉上前:「是云姑娘的伤口又裂开了。」

      「什么!」

      他猛地起身,带翻了案上的热汤。

      沸腾的白汤滚了几圈泼到了阿娘手背上,白嫩纤细的手腕一下便红肿了起来。

      阿爹却一眼也没瞧,大步往外走。

      「还不滚去叫太医!都是饭桶吗!」

      「她要是有什么差错,你们全去给她陪葬!」

      临走之前,他沉沉看了眼刚才阻拦云蛮侍女的红豆,红豆惨白着一张脸跪下去。

      太医院的太医都被阿爹喊去给云蛮治伤了,只有红豆泪眼汪汪的给阿娘包扎伤口。

      她太笨,和阿爹一样笨。

      在阿娘跟前掉起了泪珠子,惹阿娘伤心。

      阿娘手腕大片红肿的燎泡,看着就触目惊心,用最好的金疮药都消不了。

      可阿娘竟像是丝毫未觉出痛意来。

      她笑着,反而安慰啜泣的红豆和我。

      「阿缜只是中了蛊。」

      「他生病了,会好的。」

      3

      宫里人人都知道云浮宫住了阿爹的救命恩人,上赶着给她鞍前马后,捏肩洗脚。

      「阿缜,我穿这宫装好看吗?听说这衣服只有你后宫的妃嫔才会穿?」

      「云蛮!休叫我名字。」

      阿爹冷着脸,推开那妖女凑在眼前的脑袋。

      「我就喊你能拿我怎么样?阿缜,阿缜,阿缜阿缜哈哈哈!」

      阿爹不作声了。

      他活像喜阿公在王府养的那头蠢驴!

      阿娘的琉璃千盏灯,是阿爹送她及笄那年的生辰礼,被贱人要去了。

      阿娘的玉骨笛,是阿爹出征边塞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被贱人要去了。

      我没想到,阿娘的千机匣,她竟然也敢要!

      阿爹僵着脸色,「皇后,只是借,之前的那些东西也都还回来了。云蛮她伤一直未好,性子难免有些偏激骄纵。」

      「啪叽」一声,随之又是一阵破碎声。

      琉璃千盏灯、玉骨笛、白玉金钏,目之所及,全都被阿娘砸了出去。

      「旁人碰过的东西,我便不要了。」

      阿娘扑过来拽着阿爹的衣领,双眼通红像染了血,「萧缜!我只要千机匣!」

      碎片溅到云蛮的脚上,阿爹一把推开阿娘将她抱起,脸色沉了下去。

      妖女缠在阿爹身上,「顾婉,你这是什么意思!千机匣做工精美不似凡品,我只不过是借来看看,做什么这么小气!」

      阿娘被气笑了,被红豆搀着才勉强站立,「萧缜!你可还记得这个女人是谁!自己到底是谁的夫君!」

      阿爹的身影僵了僵。

      云蛮冷哼一声,从他身上跳下来,「还你就是了!」

      拿着千机匣竟往炭盆处随手一抛,匣子未关严实,显然被人打开看过,扔出来时里面的东西洒了一炭盆。

      我伸手去抢,却忘了炭火灼人的温度。

      不仅能烧坏我金灿灿的华裳,也能将人的片片真心化为一抔灰土。

      「圆宝儿!」阿娘惊呼,赶忙关心我的手。

      任由散落的书信一封封被火苗逐渐舔舐殆尽,再不看一眼。

      我看看阿爹抱着妖女离开,又盯着炭盆里书信发呆,偶尔看清被火苗放过一瞬的墨迹,皆是沉甸甸的「思念」「爱重」。

      焚烧的是情笺,是家书。

      数载光阴的相濡以沫,阿娘竟是不愿再要了。

      阿爹十三岁起便随大军出征边境抗战杀敌,是大魏出了名的战神王爷,登基为帝后御驾出征,是子民敬仰的战神帝王。他与阿娘青梅竹马,少年相伴至今,已走过二十多载。

      我见过阿娘无数次站在城楼看着魏朝军旗飘扬远去,默默垂泪。

      浩浩汤汤的大军出了皇城便如利剑破竹,战无不胜,所向披靡,阿爹从来写给阿娘的都是喜报。

      唯有此次南疆一行,阿爹没寄回一封书信,驿站传来了惊天噩耗。

      「圆宝儿,痛吗?」

      阿娘轻柔的抚摸我的头。

      我把脑袋蹭在阿娘膝盖上撒娇:「阿娘呼呼,不痛的!」

      我已经早就像阿爹曾经说的那样,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保护阿娘啦!

      若是可以,我想替阿娘痛。

      4

      我的名字叫圆宝,据说是儿时被阿爹拎起来,仔仔细细瞧了一番,才摸了摸鼻子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鼻儿圆,脑袋圆,身子圆,据说连肥嘟嘟的脚丫都圆!

      原本很不服气,阿娘却十分满意,那我就勉勉强强应一声吧。

      一应就是十年。

      除夕是我的十周岁生辰,据说也是阿爹阿娘曾经正式定情的日子。

      我终于穿上了阿娘亲手做的丹色氅衣,红豆嘲笑阿娘手艺说像风帽,我却觉得像披风,显得小爷又帅气了。

      今年的生辰礼是一枚金铃铛,阿娘小心翼翼的戴在我脖子上,拨弄几下,声音清脆悦耳。

      「我们小圆宝儿定要事事圆满。」

      我欢喜极了,绕着阿娘转了好几圈,金铃铛响个不停,又拱到她怀里撒娇。

      除夕宫中设宴,觥筹交错,阿娘是有些喝多了被搀回来的。

      双颊热的红扑扑,睫如蝉翼,剪水双眸可怜巴巴的望着人,哄得红豆晕头转向,去小厨房做红豆饼去了。

      阿爹说过,阿娘晚上不可多吃甜食,容易积食。

      红豆耳根子软,一会我定要吃的多些,才不会让阿娘难受。

      我得了生辰礼,在葡萄架下玩雪。

      冬日的葡萄架一点也不好看,光秃秃的,不如以前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满藤硕果。

      也不知今岁这从王府移栽的树能不能结果。

      「圆宝儿!」

      我睁圆了眼,眼前人笑意融融,穿的是明黄色,伸手招我过去。

      从前阿爹骑着红鬃烈马纵横猎场,肆意又张扬,下马扔鞭的第一件事是唤我,就是这个语气。

      每每唤我,我都会扑倒他怀里撒娇卖乖。

      这次也同往常一样,我从雪里迅速滚起身,雀跃的奔向前想扑到他怀里,却闻到了丝丝酒气和淡淡的草药香,骤然停住。

      差点就忘了,他不是以前的阿爹。

      身上沾了别人的味道。

      我不太开心,阿娘却很高兴。

      她醉了,眼神迷离又羞赧,拉着阿爹的手委屈的告状,说红豆不让她吃糕,说宫中冬日太冷不如王府暖和。

      阿爹的眸子里也满是温情,伸手触了触她颤抖的双睫,堵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除夕夜,长乐宫的灯未再熄灭,大红灯笼映照着昏黄烛光,让人暖意融融。

      这原本应该是家里最为寻常的一日,唾手可得的温暖。

      怎么到了现在,却觉得像是梦呢?

      5

      果然是梦。

      阿爹和云蛮大吵一架,来找阿娘不过是和她斗气。

      阿娘似乎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她静坐了半晌,听到齐整雄浑的阵阵军鼓声,才发了疯似的奔向城楼。

      魏军又要出征南疆了,只不过这次去的是小将军顾展,阿娘的胞弟。

      阿娘的爹是先皇在位时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封观文殿大学士,赐锦衣以彰荣耀,从此官运畅通,直至宰辅。

      阿娘弟弟顾二郎一心习武,投身军营,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是我大魏精忠报国的好儿郎。

      阿娘封后那一日,外租辞官出京,阿舅镇守北地。

      直至外租疾病缠身,身死异乡,二人都未再踏入京都半步。

      朝堂之上,未有一人置喙过阿娘的皇后之位。

      大魏军旗仍旧像往常无数次一样,消失在眼前,阿娘再也忍不住,抱着红豆痛哭出声。

      嘴里喃喃:「红豆,他昨日念的是她的名字。」

      「不是我......不是我啊......」

      「是真是假,我真的分不清了......」

      6

      阿娘很是伤心,南疆妖女却在宫中整日快活晃悠。

      那贱人以前死也不愿换上大魏衣饰,如今却愿日日穿着这繁琐贵重的宫衣。

      阿娘不搭理她,她却舞到阿娘跟前去了,还摔了红豆端给阿娘的药。

      「顾婉,呵,你倒是长得与我有几分像。如今你可明白谁才是替身了?」

      「贱婢!你敢拦我?我可是......」

      阿娘沉着脸,「呵,你是谁?」

      她从榻上起身,箍住眼前那张相似的脸,冷声道:「云蛮,你以为萧缜瞒的有多好,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吗?南疆皇帝的幺女。」

      果然是妖女。

      云蛮被戳破了身份,更加恼羞成怒,「顾婉,你松开我!萧缜不会放过你的!」

      阿娘擦了擦脏了的手,红豆抡圆了胳膊,满脸得意的上前。

      打人巴掌这活儿,出身农家力大无比的红豆最是喜欢。只不过从前过得顺心如意,毫无她这份技能的用武之地。

      「啪」的一声,云蛮的半边脸顿时肿的老高。

      阿娘冷冷出声:「这一掌,是因你飞扬跋扈,不识尊卑。」

      「本宫乃大魏皇后,且不说你在后宫无名无分,就算是南疆来魏,你父兄在本宫面前照样要俯首称臣!」

      红豆欢快的甩甩手,「啪」的又是一掌。

      「这一掌,是为我大魏子民。南疆不敬□□,肆意扰乱边陲,□□人妇,掳杀幼童,天怒人怨。」

      「这一掌,是为我大魏将士。」

      阿娘没甚力气,看着宫外急匆匆赶来的人,摆了摆手,语气轻飘飘的。

      「你且等着,我阿弟定打的你父兄满地找牙,跪地求饶。」

      7

      蠢爹抱着肿成猪头的云蛮大步离去。

      阿娘在他身后昏睡过去,他却没看一眼!

      阿娘自小体弱,娘胎里带来的病症,每到冬日便会犯上一次。

      从前阿爹每次出征到一城池,便会重金求医。

      阿娘未嫁给他前,王府里大半家底因着阿爹这点败光的。我常被喜阿公拉着听他倒苦水。

      阿娘进府后管着财政大权,阿爹才稍稍收敛几分。

      后来阿爹不知从何处听说,北地长有一雪参,可活死人,肉白骨,吹得天花乱坠,堪称神药。

      阿爹傻乎乎的真就信了。

      千里冰封,万里雪山,陡峭岩壁,定是万难险阻,九死一生。

      他瞒着阿娘半句不提,只孩子般兴高采烈的把雪莲捧到阿娘面前,十根手指头冻的肿成了血柱子都不知。

      惹得阿娘骂他打他,背地里却抱着红豆心疼的哭了好久。

      这雪参倒确实有点用处,阿娘每次生病,阿爹都抱着她喂这参丸,一睡就是半日,身子也能渐渐好转。

      如今阿娘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身边哪有阿爹的身影。

      哼,他陪着那个贱人,只有我陪阿娘了。

      8

      阿娘醒来时,红豆不在。

      红豆因为打了那个贱人被阿爹在大雪里罚跪。

      那个贱女人还假意好心的送去蒲垫,可内里缝着的却是千根银针!

      喜阿公给红豆求情,一把年纪被阿爹拍了板子。

      可怜的小红豆晕在长乐宫前,双膝上的血染了皑皑白雪,满目望去,刺眼的红,却无人问津。

      阿娘抱着昏迷不醒的红豆,双目几乎泣血。

      去寻太医,可全太医院的人都被阿爹叫到那贱人院里给她治脸去了。

      阿娘脸色灰败,忽然想起雪地的参丸。

      「对对!我还有参丸!一定能治好红豆!」

      阿娘把炭盆置在床边,紧紧抱着她,用自己温热的身躯给她取暖。

      红豆冻的牙齿咯咯打颤,身子直发抖,开始说胡话,唤的最多的仍是阿娘。

      我从未觉得长乐宫的寒夜难捱,只能焦虑无措的在葡萄架下转圈,金铃铛的声响了一夜,谢天谢地,终是事事圆满。

      天光大亮,红豆活过来了。

      阿娘轻手轻脚离开寝殿,一身寝衣,未曾梳洗,披头散发提着长剑就往云浮宫去。

      北风吹得姑娘眉眼寡淡,剑锋被风裹挟铮鸣阵阵,如同哀吼。

      剑是好剑,曾是阿爹送给阿娘的。他许誓,若有一天负了阿娘,提剑来,他自俯首谢罪。

      旧时的他大抵从没想过,那双只会烹茶研墨的手竟有机会提起这炳长剑。

      阿娘提剑是为了杀那个贱人,是为了红豆。

      可阿爹竟为那个贱女人挡剑,剑锋刺入阿爹的胸膛半寸,阿娘就松手了,长剑哐当落在地上。

      利刃哪里能伤人?都比不过阿爹投过来的一个厌恶的眼神。

      「不过一个侍婢,死了就死了,皇后何必咄咄逼人。」

      「一个……侍婢?」

      阿娘眸里闪过的空白和茫然,在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中显得像个笑话。

      我捏紧了拳头,什么侍婢?

      小红豆,是家人啊。

      9

      我不想阿爹向着那个贱女人,我不想让阿娘再为他伤心!

      只要找到解蛊之法,定能让从前的阿爹回来!

      我早就偷偷听见云蛮妖女说过,情蛊是子母蛊,只要杀死被她藏起来的母蛊,定然能解了阿爹的蛊!

      我鼻子好用,寻着云蛮身上的草药味儿,终于在一处废弃的宫殿看到她用血喂养蛊虫。

      等她走后,我把那只又黑又胖的虫子拿出来。它还想逃,被我一脚踩碎,流出黑色的汁液。

      情蛊已解,阿爹定然回来了!

      那个云蛮让阿娘、红豆、喜阿公吃了那么多苦头,阿爹回来定会把她丢到昭狱,让她尝尝天下最狠辣最齐全的刑罚。

      我疯狂往长乐宫跑去。

      竟看见那南疆妖女还想移栽阿娘的葡萄架,我忍不了。

      我先替阿爹教训你一回。到时阿爹必定还会夸我。

      我一个猛子扑上前,挠花了那张脸。长得像我阿娘,你不配!

      撕烂她的嘴。成天欺辱我阿娘,你该死!

      在她的惨叫声中,我伸向她的心口。

      可下一秒就被扯开,来人一脚把我踹到了葡萄架上,重重摔在地上,啃了几口泥,满嘴土腥味。

      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五脏六腑像被震碎了。

      眼前被血染的看不清,好像又是阿爹抱着那个女人走了。

      可笑,狗屁的解蛊之法,定然是骗人的。

      我想喊人,可张嘴就有血涌出来,还是土腥味,我不喜欢。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来了一句「云姑娘有令」,我开始挣扎起来。

      「云姑娘下令当然是陛下准允的。」

      我吐出一口血,有些委屈。

      阿爹怎么能让我这么疼呢。

      我瘫在地上,看见阿娘送的金铃挂在葡萄架上,晃晃悠悠,一直在响。

      唉,看不到今岁结的葡萄果了。

      直至月牙初现,我也看不到那枚金铃铛了。

      那个侍卫说,「这死狗,怎么一点也不挣扎?」

      10

      我们犬族最重情义,是萧缜把我从边塞捡回来的,这条命是他给的。还给他,我便不欠什么了。

      这个阿爹,我不想要了。

      只是有些遗憾,在阿娘身边十年已是长久,原能寿终正寝的。落到这番下场,终归有些不体面。

      我的身体已经死了,灵魂飘在皇宫上空。

      我看见,红豆住在太医院,终是把身子养的好了起来。

      我看见,阿娘回了宫,到处找不到我,快要急疯了。

      「阿娘阿娘......」金铃摇曳生响。

      阿娘终在葡萄架下找到了我的皮毛,金灿灿的,油亮滑顺。

      她颤抖着摸我,竟流下两行血泪来。

      「阿娘别......别哭。」

      「阿娘呼呼,圆宝儿不疼的。」

      「阿娘!」

      阿娘倒在了萧缜怀里。

      11

      阿娘不再踏出长乐宫半步,整日摸着我的金铃,不言不语,日渐消瘦下去。

      「婉娘,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和我说句话好吗?」

      萧缜跪在阿娘床前,攥着她的手,却不敢握紧,仿佛轻轻用力便能捏碎。

      「是我的错,圆宝儿是因我而死的,你怎么惩罚我都好,别不理我好吗?」

      从前话多的都是阿娘,如今喋喋不休的成了他。

      可他说来说去,阿娘从没理过。

      萧缜除了上朝,每日都赖在长乐宫不走。

      白日里看着阿娘摸铃铛,夜里睡在她的脚踏上,时不时惊醒几次,去摸她的脉息。

      背着他,阿娘总是抱着红豆落泪。字字句句,都是心疼我。

      「红豆,圆宝儿是金毛犬种,最为温驯,怎么会发狂咬人?」

      「它是为我。」

      「是为我报仇啊。」

      萧缜再来的时候,失魂落魄,险些被门槛绊着摔在地上。

      阿娘一眼就看见他唇上的伤痕,是被人咬的。

      「婉娘,是那个贱人偷袭!我一时不察,才被她得逞。」

      他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眼里都是希冀,一触就能碎。

      「婉娘,别不要我。」

      半晌,阿娘终于扶他起来,叹了口气,在他怀里闭上眼。

      她轻声说:「陛下,婉娘不会不要你的。」

      12

      云浮宫关押的云蛮逃了。

      宫里的侍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谁能想到她来找了阿娘。

      红豆看着云蛮的眼神像杀父仇人,恨不能像我一样咬死她。

      阿娘饮了口茶,才给了她一个眼神,情绪很淡。

      「你想做什么?」

      云蛮疯疯癫癫的,前言不搭后语。

      她爱上了萧缜,恨情蛊解了的萧缜竟真的只钟情阿娘一人,对她如此绝情。

      还说阿娘现在必定恨死了萧缜。

      能报复萧缜的,让他痛苦的,只有一个法子。

      云蛮忽然发了狠,咬开自己腕上的皮肉,撕下一块皮肉来,一只血淋淋的蛊虫慢慢从里面爬了出来。

      「断情蛊。」

      她眼神痴迷又狂热,「吃了它,你就能断了自己的情爱。」

      「我要萧缜疼!要他永远也得不到所爱!」

      我焦急的趴在阿娘身边,「阿娘不要吃!这女人像个疯子一样,肯定是来害你的!」

      阿娘却收下了断情蛊。

      云蛮被寻来的侍卫绑了回去。

      阿娘的目光随着她离开长乐宫,看了好久。

      13

      大概那疯子没骗人,断情蛊真的有效。

      阿娘不再爱萧缜了。

      她把从王府移栽的葡萄架拆了个稀烂,让红豆拿去小厨房烧了。

      萧缜知道了之后跑着进了长乐宫,抱着阿娘不撒手,小心翼翼的问要不要种新的葡萄。

      「不种葡萄。」

      萧缜松了口气,「种什么都行!婉娘喜欢什么我都依你。」

      「种芍药。」

      「整个御花园我都要种芍药。」

      萧缜独独对芍药过敏。

      阿娘眸光淡淡,反问:「不行吗?」

      他白着脸,扯开唇笑:「好!当然好!」

      萧缜还想起来当初烧了千机匣里的书信,又费尽心思找来了新的匣子,一封一封的写完放进去。

      阿娘一眼也没看,任由它在角落吃灰。

      14

      令人欢喜的是,魏朝大军终于大胜归来,阿舅终于回来了。

      我在外边飘着。

      听说书人讲大将军的威武,讲他如何以一敌百,如何智取敌方辎重,如何擒获南疆王和南疆太子。

      听他还讲,南疆的妖女不知廉耻,背叛母国,迷惑魏君,不得好死。

      皇城门前更是热闹,战胜归来的大将军一杆红缨枪,把南疆二人首级插在了城门正中央,每有路过之人必唾上几口。

      据说这两颗脑壳在坨萝城时就被吊了数日,风吹雨淋的,早就包了浆。

      我舒坦的抖了抖金毛,笑的开怀。

      阿舅在给阿娘撑腰。

      阿娘听见消息的时候,在长乐宫作女红,险些被针扎进指头里。

      这么多天,我第一次见她笑。

      「也不知阿展如今多高了。」

      「他在北地待了数年,定吃不惯京都的食物,快去寻几个北地厨子送到将军府。」

      她搁下手里的绣活,开始忙活起来,像是浅滩濒死的鱼终于入了深水,有了鲜活气息。

      15

      将军大胜归朝,本该论功行赏,却惹怒帝王被下了大狱。

      金殿之上,顾展开口讨要所求。

      少年将军眸光似雪,掷地有声,「我要带阿姐和红豆回家。」

      这么一句话,戳了萧缜的肺管子。

      萧缜在御书房砸了不少东西,几日没去后宫,仿佛等着阿娘去求他。

      可阿娘从没去找过他。

      他愈发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去了长乐宫,却发现阿娘在哭。

      萧缜抱着她,忐忑又无措,「婉娘......婉娘别哭。」

      「都是我的错,我立马下令放了顾展。」

      「这是何物?」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娘前段时日做的婴儿衣物,先是惊诧反应过来眸子里都是希冀,颤抖的手覆上阿娘的小腹。

      阿娘微点点头。

      萧缜又是惊喜又是无措,喊来太医诊了又诊确保阿娘身子无恙,又记了一堆孕期注意事项,才罢休。

      他眼圈还红着,「婉婉,我会好好保护你们母子的。」

      阿娘靠在他怀里,有些困倦的「嗯」了一声。

      「陛下,阿展还是孩子心性,是担心我才失了分寸,念在他战功赫赫,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这是自然!阿展该赏。是朕狭隘吃醋,以为他想把你抢走。朕马上下旨放人。」

      他鼻尖蹭蹭阿娘柔软的侧脸,说要在长乐宫辟出孩子的偏殿,要给孩子做摇床,做木马,做风筝。

      16

      可老天都不愿给他机会,长乐宫忽然就起了火。

      萧缜像发了疯,拿剑伤了一堆试图阻拦他去救阿娘的人。

      熊熊烈焰,房柱不断坍塌,萧缜冲了进去,一间一间的寻。

      大火燎伤了他的脊背、脸颊,他浑然不觉得疼,双眼充血,冰冷森然仿佛恶鬼修罗。

      阿娘绣好的襁褓,他送阿娘的信匣,都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就是没寻到阿娘。

      喜阿公定然不能由着他这样发疯,晕倒的萧缜最后是被侍卫抬着出来的。抬出来的时候,与阿娘的身影擦肩而过。

      阿娘压根没在长乐宫。

      萧缜伤重昏迷不醒,中途醒来一次知道阿娘安好的消息才又安然睡下。

      他清醒之后伤重无法下床,整个人憔悴难堪,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去寝殿看望他。

      可他渐渐开始暴躁易怒,砸了不知道多少药碗,太医们伺候在侧战战兢兢的大气都不敢出。

      萧缜日日望着门口的方向出神,既不愿阿娘见到他这幅憔悴样子,又委屈埋怨阿娘为何不去看他。

      几日过后,阿娘终于来了。

      萧缜的眼睛一瞬变得亮晶晶,攥拳轻咳几声,死命抑制着嘴角的笑,撇过脸去,语气都有些傲娇的孩子气。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安心养着,不必来看我吗?」

      阿娘端着汤药来喂他,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阿娘,一口一口喝的连渣都不剩。

      「陛下,妾来是有一件事要禀告。」

      「何事?」

      阿娘让人押了人上来,看见来人是谁,萧缜眼神变得慌乱无比。

      是云蛮。

      侍卫说是云蛮逃了出来,怨恨皇后的弟弟顾将军杀了她父兄,所以为了报复她烧了长乐宫。

      「陛下,我知您对云姑娘情深义重,可这次后宫失火损失惨重,若再放任凶手在外,臣妾这个皇后怕就要成为天下的笑话了。」

      萧缜面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紧紧攥着阿娘的手,眼圈红了。

      「你来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个吗?」

      阿娘蹙了眉,「疼......」

      萧缜一瞬松了手,看着被他捏着已经红了的皓腕,薄唇微颤,「婉婉对不起。」

      阿娘转了转腕子,眸里的光落了下去,声音有些轻,「陛下是不愿放人吗?」

      「不不是!婉婉,那个女人我早就要交给你处置的。我和她之间没有私情,没有......」

      「谢陛下。」

      阿娘打断了他,施了一礼,便告退了。

      她走后,萧缜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床上一动不动,神色怔忪,仿若一尊石像。

      17

      长乐宫已毁,阿娘和一众宫人住进了碧青宫。

      云蛮被拎到碧青宫的时候,嘴里「贱人」「贱人」的叫个不停,在外人看俨然已经疯了。

      「不!不是我!我没放火!」

      「顾婉是你是你陷害我!哈哈哈是你放的火!你定然是吃了断情蛊!」

      「我要告诉萧缜这个好消息!」

      阿娘冷冷启唇,「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你们要带我去哪,不!我不去!」

      云蛮被宫人拖进了暗室内,满室烛光明亮,我竟在此处看到了当初葡萄架下的那几个侍卫。

      他们被绑在架子动唤不得,身上伤口骇人,看见阿娘进来神色惊恐。

      暗室里挂着数十种刑具,烛光一晃,墙上的长影显得更加骇人。

      云蛮惊恐的看着阿娘,「你要对我做什么?」

      红豆一脚把她的脸踹的青紫一块,拽着她的头发冷笑,「云姑娘,日日同自己父兄头颅入睡的滋味如何啊。」

      「是你啊啊啊贱人我要杀了你们!」

      「呵,被心爱之人亲手送到娘娘手里,滋味又如何呢?」

      红豆撒开拽头发的手,又踹了一脚,正中她的心口。

      云蛮瘫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开始吐血。

      阿娘慢步走过去,脚尖抬起她的脸,漫不经心的开口,「你可还记得我说的?」

      我记得,阿娘曾经说她阿弟定会打的云蛮父兄满地找牙,跪地求饶。

      阿舅当然争气,可不是跪地求饶那么简单。

      云蛮张口便鲜血直涌,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眼神怨毒的拽上阿娘的宫装,阿娘动一下便把脏东西甩开了。

      红豆和宫人把那几个侍卫松了绑,他们开口便是求饶。

      「若想自救,可以。」

      阿娘手里踢出去一把刀,哐当砸在地上,而后指了指云蛮,红唇含笑轻启,「让她活着,扒了她的皮,能做到吗?」

      几人被吓破了胆,不敢上前。可有一人咬着牙拿起了那把刀,其他人也都硬着头皮蜂拥而上了。

      「啊啊啊啊不!」

      他们撕碎了云蛮的衣衫,露出伤痕遍布的身体,刀子割在皮肉上,瞬间便出了血。动作越来越顺畅,他们也不怕了,眼里闪着势在必行的光芒。

      云蛮叫的凄惨,被他们拿衣衫堵住了嘴。

      皮连丝丝血肉摞在一起,红豆看的恶心,阿娘却神色怔忪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云蛮早已昏过去,阿娘终于叫停了,几个侍卫把割下来的皮肉满脸谄媚的捧着奉上。

      阿娘没理,径直往云蛮的方向去。

      红豆给她喂了不知多少颗吊着命的药丸,往她脸上泼了碗水泼醒了。

      云蛮连咬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瘫在地上像一条死狗。

      阿娘问她:「疼吗?」

      云蛮无意识的回答,目光涣散,一遍一遍喊疼。

      阿娘看着看着,忽然哭了,嘴里喃喃:「我的圆宝儿该有多疼啊。」

      阿娘在给我报仇啊。

      「阿娘呼呼,圆宝儿不疼的!」

      阿娘抹了把泪,目光狠厉的看向那几个侍卫,以及他们手上捧着的人皮。

      她轻声,「不是喜欢吃吗?吃了它,我便放过你们。」

      几人一抖,皮肉掉在地上滚了几圈粘了一层灰,吓的在地上磕头,「娘娘,放过我们吧。」

      宫人拿刀将地上的皮肉用刀挑起,放在炭盆上炙烤,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股肉香弥漫出来,而后甩在地上。

      「怎么,别的肉可吃,这皮肉便不行了?」

      「啊——」

      宫人断了其中一人的胳膊和腿,鲜血顿时涌出。

      剩下几人浑身一抖,冲过去拿起那地上的肉便争先恐后的啃了起来,像是恶狗扑食。

      暗室宫人有些忍不住已呕出声,阿娘攥着手,指甲已然刺进了掌心,转身便出了暗室。

      背后,那几个侍卫通通被斩杀。

      阿娘扶着肚子吐了好久,才拿出藏在腰间已久的金铃铛,靠着红豆,伤心的又哭了。

      红豆温柔抚摸着阿娘的头发,「小姐这胎怀的艰难,要保重身子啊,圆宝儿定然不愿见到您这么伤心。」

      「好。」

      是啊是啊,圆宝儿不愿见阿娘哭的。

      18

      可孩子还是没了。

      云蛮偷偷逃出了碧青宫,顺走了暗室里的匕首,发了疯的去刺杀阿娘。

      阿娘被萧缜护在身后,一剑将她刺了个对心。

      「哪里来的疯子?」

      云蛮身上只裹了块破布,露出的肌肤鲜血淋漓可见白骨,瘫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惨然的大笑。

      她用指骨指着阿娘,「萧缜,你活该活该啊哈哈哈哈。你可知道,这个女人服了断情蛊?」

      长剑落地,萧缜的声音在沉寂中如同鬼魅,「什么断情蛊?」

      「自然是能断情的蛊,呵你明白情蛊是什么威力的,断情蛊无解。」

      她怨毒的盯着萧缜,「这辈子她都不会再爱你,你会比我痛苦一万倍——」

      声音戛然而止,萧缜一剑挑穿了她的心脏。

      「为何要服断情蛊?」声音隐忍低沉。

      阿娘扶着肚子看他,眸子了无波动,仿佛在看陌生人。

      他捏着阿娘的双臂,嚎啕嘶吼,「为什么要吃那种东西!」

      「顾婉,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我们还有孩子。」

      他跪在地上,两目通红,喉腔里发出类似兽类的悲吼,「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阿娘蹲下去扶着他,脸色苍白,「陛下,妾肚子好疼。」

      话罢,他才惊恐的看到阿娘红色宫装上染的暗色,地上缓缓淌出的,皆是鲜血。

      太医来诊的时候说是阿娘受到惊吓落胎了,还说阿娘怀着胎时极为不易,身子亏损,怕是日后难育子嗣。

      阿娘醒来见到萧缜,神色无怨无恨,「陛下恕罪,妾的孩子没了。」

      萧缜紧紧抱着她,仿佛像从没失去过她一样,不断地重复。

      「婉婉,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还有那断情蛊,我会想办法解蛊的。」

      19

      可萧缜寻遍良医,这断情蛊仍是没有解法。

      朝中因着阿娘没有子嗣,后宫又只皇后一人颇有微词,甚至有动了心思想往萧缜身边送女人的皆被萧缜扔了出去,夺了背后之人的乌纱帽。

      流言甚嚣尘上,阿娘也听到了不少。

      她靠在软榻上喝药,让萧缜选秀。

      萧缜又急又躁,「我说了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人!婉婉,我们会再有孩子的!你的蛊我也会解开,到时候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幸福。」

      和从前一样,哪里能一样?

      阿娘叹了口气,「陛下难道就为了这么个念想,将臣妾置于风口浪尖之地吗?」

      萧缜脸色白了,「婉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堵不了朝中的悠悠众口,也不愿再做负心人选秀,最后从宗室中抱来了新生儿养在阿娘膝下。

      孩子的阿娘难产而亡,他爹是萧缜的族弟长信侯,是个离不开药的药罐子。

      长信侯送来孩子临走前,跪在碧青宫前三叩首,拜谢阿娘。

      萧缜知道了后醋味熏天,他早知道这族弟未及冠前便爱慕阿娘,后来娶的也是顾氏女子。

      「婉婉别看他,这长信侯早对你有别的心思,你是我的。」

      阿娘大惊,就要下跪,「陛下!臣妾和长信侯绝无瓜葛,若陛下嫌弃妾身不能为皇家孕育子嗣,臣妾自请废后。」

      萧缜拦住她,目光迷茫,嘴唇颤颤,「婉婉,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20

      为了打消朝中异声,送来的孩子很快被萧缜封为储君,赐名启。

      阿娘些许是不太喜欢他,从不抱他,也从不看他。

      我却很好奇这个崽子,总是去瞧他。

      他好像是能看见我,睡眼惺忪撇嘴便要哭,忽然目光瞧着我左看右看,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

      我奇了,往左飘他往左看,往右飘他往右看,还忽然咯咯咯乐出声来,反倒吓我一跳。

      我安下心端详他,浑身红通通圆乎乎的,一点也不像阿娘的孩子,嘟囔了句「好丑!」

      那崽子竟是真的能听懂,圆眸一瞪,小嘴颤动几下,撇嘴就要哭。

      哭声震天撼地,奶娘如何哄都哄不好,把阿娘吵得都吸引了过来。

      我震惊了,「至于嘛你。」

      「好好好小崽子,你不丑!你最可爱!」

      他还是哭,阿娘蹙着眉接过来。

      小崽子不哭了,泪眼朦胧的看着阿娘,撇撇嘴好生委屈。

      我气的指着鼻子骂他,「好啊!你小子竟是耍的心思手段,想让阿娘累着!」

      他呆呆的看我暴跳如雷,嘎嘎乐露出没长牙的粉嫩牙龈,还伸手要扒拉我脖子上的金铃铛。

      我逗他不让他摸,竟一时失了准头,让他扒拉个正着。

      金玲摇晃几下,叮铃作响。

      小崽子「咯咯咯」笑出声来,小腿有劲的蹬来蹬去。

      阿娘怔怔的看着他,竟落了泪,良久才开口:「我为你取个乳名可好?」

      宫人见小太子在娘娘怀里才止住哭,纷纷说起了吉祥话,「娘娘要起个什么名?」

      「就叫阿满。」

      阿满,吉祥圆满之意。

      「阿满。」

      我抖了抖身上的毛,窝在小崽子的摇床上,看着他葡萄般的大眼睛和他讲道理,「阿满,以后你就是我阿弟了!长大以后可要保护阿娘和红豆,知道吗?」

      阿满笑着蹬腿,「咯咯咯咯咯咯!」

      「好!那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哼哼哼哼。」

      21

      萧缜一次也没来看过阿满。

      他抓了南疆的几个蛊师,让他们研究如何破断情蛊。整日整夜窝在宫里,不理政事,朝中大臣颇有不满。

      朝臣中以张阁老为首,开始谏言,南疆蛊术害人害己,恳请陛下焚蛊焚术,灭了南疆这害人的根源。

      张老头这时候倒是说出个人话了,他就是先前不满阿娘无子嚷的最厉害的那个。

      萧缜在上朝的时候被言官咄咄相逼,字字戳中肺腑,大发雷霆,罚了不少出头鸟。

      张阁老梗着脖子一脸刚直不屈,仿佛下一瞬就要为心中正义触柱而亡。

      朝上不欢而散,萧缜回去御书房,看着十数本折子都是讲南疆蛊术的,都在打他的脸。

      他气的扔了一堆折子,怒着发笑,「好啊这个张子殊,说什么,既然这么愿追随先帝而去,不如朕立马成全了他!」

      阿娘在殿外就听到了这句,蹙眉跪地为张阁老求情。

      她以头触地,「陛下,阁老乃我魏朝肱股之臣,为人刚正,做官三十余载政治清明,励精图治,怎可轻易斩杀?陛下莫要寒了天下臣民的心啊。」

      萧缜连忙扶起他,愣愣的,「婉婉你知道的,我不过是牢骚话。」

      「怎会杀了张阁老......」他的脸色愈加苍白。

      御书房第二日便传出帝王怒斩阁老,皇后大义跪地求情才免了帝王怒火。

      萧缜自那时起,便把折子一股脑塞给了碧青宫。

      朝中众人大惊,张阁老却摸着胡子一言不发。

      文臣之首没有异议,武官之首顾展杵在御前。朝中此等大事,竟是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焚蛊焚术的折子也就这么落了定,南疆此种害人的东西再也无法现于人前,只于宫中还存着几个祸根,萧缜护着不让人动。

      22

      宫里的蛊师似乎找到了能解断情蛊的办法。

      萧缜几次来见阿娘都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冰冷的脸颊贴着阿娘的手,状似疯癫,「婉婉,很快你就会爱我了。」

      阿娘正检查小阿满的字,旁边排着的折子整整齐齐的摊开,皆是朱笔批阅的清秀字迹。

      闻言,她蹙眉捏了捏眉心,甚是无奈,「陛下又在胡闹些什么。」

      「来人,陛下累了,扶他去休息。」

      很快虚弱的萧缜就被宫人搀下去了。

      23

      萧缜来碧青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从前是忙着解蛊没时间去,而后是身子虚弱没办法去。

      阿娘去看萧缜的时候,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再也不复曾经的英明神武,英姿勃发。

      萧缜看着阿娘,眸子里是一种绮丽的梦幻色彩。

      「婉婉,解药已经炼成,你定会想起我们之间的情意的。」

      他颤颤的从怀里掏出白玉瓷瓶,打开盖子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断情蛊确有解法。

      不过需要中蛊人心爱之人的心头血,日日取血浇灌蛊虫七七四十九日,方可炼成。

      不愧为断情,纵使中蛊人解了这蛊,曾心爱的人也必因失血过多而亡,阴阳两隔再无法相守。

      萧缜已到大限之日。

      几乎透明不显血色的手拽着阿娘的手,眸子里几欲破碎,乞求道:「婉婉,求求你,想起来吧好不好。」

      半晌沉寂。

      阿娘微叹,拿出新的白玉瓶来,里面赫然是一只血虫。曾经云蛮给她的那只。

      「陛下,我未服过断情蛊。」

      原来断情的不是蛊,是人;移情的不是蛊,而是人啊。

      萧缜愣神,之后便是大笑,笑着笑着淌下泪来。

      他忽然发了狠,回光返照一般把阿娘拽到怀里,狠狠咬上她的唇,混着鲜血吞咽下去。

      萧缜倒在阿娘怀里,没了气力,苦笑道:「婉婉,不管你信不信,我没爱过别人。」

      「我知道。」

      萧缜眸子一瞬亮起来,却失了焦距,想去抚摸她的脸。

      「如果有下一世......」

      「萧缜,我们没有如果了。」

      那双手猝然垂下,眸子里的光垂落,再也没有声息了。

      阿娘静坐良久,伸手合上了怀里人的那双眼。

      24

      魏君病去,太子继位,太后垂帘听政,一切都很顺利。

      只有红豆不太顺利。

      在王府,人人喊她「顾姑娘」,宫里人喊她「顾掌事」「顾宫令」,我还是愿叫她「小红豆」。

      红豆定然只愿做阿娘的红豆。

      她早就过了出宫的年龄,却赖在宫里不走。

      算算年头,她比我待在阿娘身边的时日还要长上一倍不止,真是让狗嫉妒。

      「小姐,您就再留我几年吧。」

      阿娘很是头疼,「你知道阿展他对你......」

      红豆撒娇抱着阿娘,「我要是走了,小姐就是孤身一人了。红豆不愿出宫,不愿嫁人。」

      阿娘摸着她的黑发,「红豆,阿展已等了你很多年了,我知道你们情投意合。当初想让你进宫是想为你抬一抬身份,可一拖竟然到了今日。」

      「有情人眷属不容易。」

      红豆在她怀里闭着眼落泪,「小姐,再让我陪您三年好吗?」

      哼,这还差不多,就三年,别再得寸进尺了,再多小爷就不开心了!

      可没有三年,不到两年,红豆就自请出宫了。

      据京城里人说,顾小将军追着刚出宫的小宫女跑到了江南,开了家糕饼铺,名为「红豆糕饼铺」。

      咳,简言意赅,定是阿舅想的。

      25

      长大的阿满见阿娘总是攥着一条金铃铛出神,便去问喜阿公,「圆宝儿」是谁。

      喜阿公已经很老了,目光却很清亮,「圆宝儿啊,当年保护你阿娘,威风凛凛的比园子里的金毛狮都要厉害。」

      我挺起胸,摇了摇毛茸茸的尾巴。

      那当然,小爷最是厉害。

      小阿满瞪大了葡萄眼,晶闪闪的,「喜公公,我也要养圆宝儿!」

      喜阿公和蔼笑了。

      「小殿下,圆宝儿只有一个啊。」

      转眼间,我以这孤魂之身不知道在世间飘过多少年。

      喜阿公也去了,宫里的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已经再没人提起圆宝儿了。

      26

      小阿满越长越大,聪明伶俐,还记得我和他的约定,做的一直很好。

      他十岁时便能镇住一帮老臣,处理政事井井有条。阿娘便还了政,出了宫。

      阿娘去了江南,去寻「红豆糕饼铺」。

      糕饼铺现如今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红豆当年受罚亏了身子,出宫之前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自请出宫只不过怕阿娘瞧见忧心。小将军跟着她跑了半年,她跑不动了,住在了温暖明媚的江南。

      她死在江南的烟花三月,再也没有寒冷的大雪冻坏她的身躯。

      我有点想她,来江南偷偷见她,却见她病倒在床上对阿舅抱歉含笑。

      「二公子,今生是我负你。」

      阿舅只看向窗外不瞧她一眼,眼圈却红着,「你放心。等你死后,我自会娶妻纳妾,延续我顾家血脉。」

      她安了心,松了口气,「那就好。希望小姐别怨我,是我耽误了你。」

      我气红豆狠心,为何不让阿娘在她临终之前陪着。

      这辈子,阿娘都放心不下她。

      阿娘出宫第一件事就是跑来见她,却只得了一间熟悉的糕饼铺。

      牌匾的字迹很熟悉,一看就是阿舅题的字。端上桌的红豆饼也很是熟悉,一看就是红豆的方子。

      可阿娘尝了又尝,哪里是故人的味道?

      阿娘离开前提了一大盒红豆饼,去了通州拜祭外租。

      终于在这里见到了熟悉的人。

      男子身后背了一把重剑,一个瓷坛,手腕上串了一圈红豆。

      阿娘见他一眼就红了眼圈。

      「阿姐,我想带她看看这万里河山。」

      27

      兜兜转转又回了皇宫。

      故人都不在了,哪里是阿娘的家呢?

      我一直陪在阿娘身边,直至她临终前。

      手里攥着的金铃风吹便泠泠作响,阿娘喃喃的叫人,「阿满。」

      「阿满在呢,母后。」早已加冠的小皇帝哭成了泪人。

      「圆宝儿呢?」

      「圆宝儿在呢!」

      阿娘好像看到我了,此刻我却不想让她看到。

      「圆宝儿,原来你一直在这里啊。」

      阿娘脸上挂满笑意,如同阿爹把我从边塞带回来送给她那日。

      她还是个双环髻的小姑娘,抱着我亲了又亲,欢心又雀跃,「从此,我就是你阿娘啦。」

      「阿娘,带圆宝儿回家吧。」

      阿娘笑着闭上了眼,轻柔的说:「好。」

      我像一束光一样落在她怀里,包裹着温暖她逐渐发僵的身躯,灿亮柔顺的金色尾巴摇出了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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