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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盘桓西牧 ...

  •   次日,子昭再赴教场,见妥亘已经征集一百二十余人,远比昨日阵势浩荡。子昭心中虽不满意,只能退而求其次,令妥亘率领这一百余人继续进山寻找甘盘。此时子昭体力早已恢复,不愿憋在羁所,于是带着鬼殳在河邑当中游逛一番。果如妥亘所说,邑中男子丁壮不是早早离家,捕捞鱼获,便是随妥亘上山寻人,留在家中的妇孺老幼,都在院中晾鱼捣酱,忙得不亦乐乎。

      河邑虽是王畿中的一所大邑,人口众多,但比起殷都来差得还远。除了邑寮(邑长居住办公的场所)、羁所,便是仓廪、朿宁(物资仓库),除此之外,千篇一律的便是邑人院落。整个河邑既无楼阁高台,也缺游冶之处。而子昭身边所带的行李仅限于鬼殳担上的两包行囊,都是外出远行所需的衣食用具,必备财物。子昭喜爱的珍玩玉贝、弓矢宝器,一概没有携带。因此,这一日子昭待在河邑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精力充沛的少年决定,明日自己将亲率邑中人众,赴北砀山寻找此行的目标——甘盘。

      抵达河邑的第三天清晨,子昭终于率领着鬼殳、妥亘和一百多邑人,出河邑向北,往北砀山而去。北砀山是大河北边的一座大山,山脉由南向北绵延一百余里,北边与太行山脉相接,算得上太行山的余脉。北砀山既是河邑北方的屏障,更是守卫王畿西部的要冲,西土诸方国欲往殷都,必受此山阻隔,只能走北砀山与大河之间的河邑。不过,北砀山以南却是一马平川、土地肥沃的好地方,在这一片沃土之上,既有属于河邑的众多田庄,也有商王下令建立的一处牧场。子昭率百余人北行三十里后,先到这山脚牧场休息一番,然后在此分兵几路上山搜寻甘盘住处,子昭自是坐镇牧场,居中指挥。

      牧场占据北砀山山脚下水草丰美之处,依山傍水、草场起伏,商王派人在此饲养牛马等战略资源,牧场设有牧正和牧尹管辖。牧正名唤索朱,得知当今太子亲自率人前来,牧正不敢怠慢,让出自己居住的场中最大的房屋,当做子昭的临时指挥所,又奉上黍酒、乳酪,权做餐间点心。

      子昭在邑中憋了两日,今日终于得以出外排遣,心中自是愉悦。到得牧场,眺望远方山峦起伏,眼前草木葱郁、牛羊成群、骏马奔驰,连日来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见牧正与牧尹皆随侍在侧,便随口问道:“如今牧中牛马几何?”

      牧正索朱忙近前回话:“回禀殿下,牧中现有马八百六十五匹,牛二百六十头,羊三千余只。”见子昭不置可否,便继续说道:“此牧因在殷都西南方之河邑,故称西牧。先王盘庚(商代第十九任君王,子昭父之兄)迁都于殷,苦心经营,于殷都周边水草繁茂处作四牧,东牧与南牧饲养牛羊为主,而西牧与北牧则多骏马。我西牧所饲骏马,善奔跑、耐驱驰,尤以牧中人众善于训马,所训之马驰戎车、上战场,皆不在话下。即便河邑邑人所饲马匹,也送来牧中驯养。”索朱越说越得意,旁边的牧尹也随声附和,连连自夸。

      子昭心中欢喜,暗自打算,王命不许我来河邑路上乘车骑马,如今我早已抵达河邑,待哪日空闲到这人迹罕至的西牧之中,寻匹骏马来驱驰一番,总不至背一个违抗王命的罪过吧。不过心中又觉得有些不妥,至于哪里不妥,此时心情大好,便不愿去细想,免得坏了兴致。

      子昭在西牧之中放飞心情,东游西逛,相马观牛,好不快活。索朱陪着子昭游逛,前后指引,而牧尹则去安排人众杀羊烹鱼,早早准备下午的小食。将到日落之时,小食备妥,子昭不愿在逼仄的房中就餐,着人在距房屋不远的一片草地上布席设案,鸡羊鱼肉流水般端上来,温好的黍酒飘出阵阵香气,佐着落日与晚风,子昭享用着离开殷都以来最为香甜的一餐饭食。

      小食还未用罢,已有三队河邑人众从北砀山上返归,回禀未寻得甘盘居处。待日落天边,又有两队人下山,也是一无所获。再过一顿小食的工夫,天色全黑之时,妥亘率领最后一队人从山上下来,未曾寻到甘盘的行踪,倒是捕得一户为逃避赋役而躲入山中的邑人。妥亘向子昭禀报一日寻山的经过后,令人点起火把、撑起灯笼,带领一百多邑人返回河邑。而逃避赋役的那户邑人,全家老小自然被妥亘执回河邑罚作力役。

      子昭要妥亘明日继续带人进山寻找甘盘,还要调河邑仓廪中的粟米来西牧,让邑中人众驻扎西牧,不找到甘盘誓不罢兵。妥亘原本在山上奔波了一整天,早已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听了子昭这一番命令后更加垂头丧气,拖着疲惫的步伐,大气也不喘一声地挪了出去。

      正在此时,鬼殳匆匆忙忙地走进屋中向子昭禀报:“主上,方才饭后我与牧中一羌奴闲谈搭话,这羌奴说他知晓甘盘房舍所在之处。”

      子昭眼光一盛,道:“速将此羌带来我处。”

      鬼殳将那羌奴带来,是个约四十岁的老奴,向子昭跪下行礼后,子昭问:“汝知贤者甘盘所居何处?”

      羌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回答:“小人羊井,不仅知甘盘居所,还曾去过一遭哩。”

      子昭低头问道“你如何去的?与我细细道来。”

      羌奴答道:“三年前,小人正在山脚下场上训马,一中年男子身负一人,慌张从山中疾行而来,问牧中可有懂医术之人。原是他背上那年轻男子从山崖上坠下,小腿断折,小人会训马,自然会接马腿。故用接马腿之法为其续腿,又教那男子用草药敷伤处之法。那男子谢过之后,便背着伤者回山中去了。约莫两月之后,那中年男子又来牧中,予我一篓竹笋和一只锦雉,言说乃是报答接腿之恩。其后两年多,那二男子或一、两月,或三、四月,都要从山中出来,必然路过西牧,每次都会与闲谈一刻,谈些山下近况,或问牧中牛马。交谈之中,我知中年男子名曰甘盘。去岁冬,有一马受惊奔入山中。牧尹大人命一牧人带我进山寻马,在山路中偶遇甘盘,邀我与牧人去其居处避寒用食。与我一同进山的牧人寻马归来后,因感风寒不治而亡,因而西牧中知甘盘居所者,仅我一人耳。”

      子昭闻言大喜,追问道:“你所识那人确是名唤甘盘无疑?”

      羌奴点头答:“我与其相识三年,长谈短言有十数次,其人自称甘盘,必是无疑。”

      一旁伺候的牧尹说:“此奴乃周方伯进献羌奴,羌人善骑,此奴尤善相马训马,故而执来西牧已有十载。方才此奴所说去冬失马寻马之事,确实不假。至于甘盘时常路过西牧,在下却是不知。”

      羌奴道:“甘盘曾对我说,他与人交,不分贵贱,但看人心。人心恶者,即使贵胄,且拒之千里。人心善者,贫贱奴仆,也愿与之秉烛长谈。”

      牧尹斥道:“好个贼羌,汝方才话中意思,是牧正与我等皆是心恶之徒,甘盘不愿与我等相交?”

      子昭不理会牧尹,只是伸手止住他的斥责,对羌奴说道:“明日汝带我去甘盘居处,汝可记得山中的道路?”

      羌奴肯定地点点头,说:“去冬方才走过,道路记于心中。”

      子昭连忙派鬼殳去追刚出发不久的妥亘一行人,告诉他们命令变更,明天不用河邑人众进山搜寻甘盘了,更不需调河邑仓中的粟米来西牧了。鬼殳领命而去,子昭仿佛已经看到妥亘那张因为不用劳心费力寻人而笑逐颜开的脸。子昭欢喜之余,将案几上吃剩的半只羊腿赏给羌奴羊井,眼见羊井千恩万谢,话说得吉利中听,又将早已冰凉的半壶黍酒也赏给了他,羊井欢天喜地地捧出屋外享用去了。

      子昭在西牧屋中凑合一宿,次日天刚放亮,子昭便要进山寻访甘盘,牧正索朱和牧尹自告奋勇要追随子昭。但子昭想起太傅所讲的古代贤王寻访人才的故事,意欲效法古人,因此拒绝索朱和牧尹的扈从之议,仅带鬼殳,由那羌奴在前引路,进山寻访甘盘去也。

      子昭一行三人清早用过大食后便奔北砀山而去。夏日的清晨本不凉爽,加之当天万里无云、骄阳炎炎,走在路上颇觉炎热。好在羊井来北砀山下的西牧已有十年,道路熟稔于心,不一会儿便领着子昭和鬼殳由小路拐到上山的羊肠小道,踏上登山之路。甫一进山,便感觉清凉了许多,待到钻进山上的林荫当中,夏日暑气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清爽。沿山路再行十余里,山中的林木更加繁荫,走在密林当中让人有了暮色昏然的感觉。子昭感到丝丝清寒,好在鬼殳带了他的披风,这时披上最合适不过。

      进北砀山后便进入河邑之外的野鄙之地,人烟稀少,野兽出没。西牧的牧正和牧尹欲扈从子昭一是为了讨好储君,二也确是为了子昭的安危着想。子昭为效法古人,不愿多带人众,但在索朱苦劝之下子昭带上了西牧中唯一一张角弓,两袋箭则背在鬼殳身上。

      一路无话,只见到山中一些狐兔之类的小兽,远远地见人来便窜入密林中去。林中飞鸟倒是极多,毛色各异、鸟鸣悦耳。子昭访人之事在身,无心射猎,故而林中鸟兽逃过一劫。一行三人沿山势一路往北,行了三十里有余,待绕过一座山头后,视野豁然开朗。原来已经爬到了北砀山脉最南端一座大山的山顶。站在山端北望,子昭心情舒畅不已,连绵起伏的山头一座接一座,远处最高的一座山峰仿佛倒扣在平原上的巨大绿斗。返身回望来处,脚下的山倒小了许多。子昭想起妥亘所说,北砀山脉向北绵延百余里,看着眼前这一座座大山,心中的舒畅不免变为惆怅,难怪妥亘领着百余人找寻了两天多,也没有找到甘盘的一丝行迹,如此之大的一座座山峦,林木如此茂盛,如果甘盘已搬离羊井所知的那个地方,到何处去找这贤者?

      好在羊井胸有成竹,站在山顶望望日头,说道:“现下已近正午时分,还需行山路二十余里,甘盘便居于前方这座山中。”说罢,指了指北面那座大山。

      三人歇息片刻,继续赶路。下山之时,一开始山间还断断续续的有些小路,后来全无道路,遇到陡峭之处只能抓着树木枝干,边滑边行,艰难而下。待下到山坳之中时,饶是子昭年轻体健,鬼殳坚韧如牛,也已经感到小腿微微打颤。此时,再往北边山上看,已经全无道路,抬头是遮天蔽日的绿荫枝叶,低头是盘根错节的树干根须。若一不小心踩在裸露于外的湿滑根须上,便会重重摔在地面坚硬的石块或树根之上。子昭自幼生长于平坦之地,走的是通衢大道,从未在这等崎岖不平的山中行走过,狠狠地摔了几次之后,不得不小步踱行。鬼殳将自己手中的木杖递给子昭,子昭手拄木杖,顿感平稳坚实了许多,但已然不敢大步疾行,三人不得不放慢脚步作鸭行鹅步之旅。

      如此又行十余里,还未行至山腰,已到小食之时。三人在这山中攀爬一日,肚中早已饥肠辘辘,鬼殳从羊井背上的背篓之中取出肉干、糁(sǎn,稻米加肉丁混合做成饼后油煎)饼,取下水囊,先行伺候子昭用餐,子昭吃罢,鬼殳将剩下的吃食与羊井分食。这两天是羊井到西牧十余年来吃得最好的两天,他一边大嚼肉干,一边嘴中嘟囔:“再往山上爬两里,转过山腰,便可望见一条山间小径,沿小径行不过五里便到甘盘居处了。”

      用过小食,三人依羊井所说道路前行,果然转过山腰,在树林中有一条不显眼的小径,是人在林中踩辟出的一条通道,不甚显眼。沿小径行不过五里,羊井喜道:“那边正是甘盘住处!”

      可是任子昭伸头眺望半天,依然不见任何人烟踪迹,便问羊井:“甘盘居所在何处,怎地满眼只见树木?”

      羊井手指一片茂密竹林说道:“甘盘住处就在竹林之中,不过道路隐秘,请大人随我来。”

      羊井快步在前领路,走到竹林边,由于竹林茂密,已无道路可循。羊井转向右行,沿着竹林边缘走到一处山涧边,而后贴着竹林与山涧中仅容一人行走的空间侧身前行。子昭与鬼殳紧随其后,绕过竹林,贴着山涧走时,一边是茂密竹林,一边是深达十余丈的山涧。子昭俯望山涧之下,只见涧底幽暗难辨,只隐约望见怪石嶙峋、草木莽莽,不由觉得胆气一寒,伸手抓住左侧竹干,一步一握,步步为营,谨慎前行。

      临涧前行百余步,子昭望见羊井向左一拐,仿佛进入竹林之中。走近一看,原来这茂密无隙的竹林在此开一处丈余阔的门户,其间有一小路直通竹林中去,而门户向外正对着的则是十余丈的山涧。子昭心中不由得喝一声彩,居住在此竹林中,外人哪怕走到竹林边,也难望见竹林中的乾坤。只有沿着这山涧边的小路,找到正对山涧的门户,才有机会一窥竹林中的奥秘。可这深山之中本就人迹罕至,就算偶有人至,也不会冒险沿山涧侧行百余步。想到此处,子昭暗自庆幸,心道多亏羊井知道竹林中的奥秘,否则就算征召河邑六百余兵卒,在这山中找寻一年,怕也难以寻到甘盘的这等隐秘居处。

      进到竹林后,仅这一条蜿蜒回环的小路,两侧的竹林依然密密匝匝,仿佛两堵大墙将人关在其中。子昭跟随羊井沿着小路曲折前行,林中光线昏暗,也不知时辰,约莫走了五百余步,远处小路尽头所抵之处是一片方圆百余步的阔地。一行三人从狭窄小路行到这处阔地,顿觉风清气朗、日光灿灿。这片阔地的地面上虽偶有冒出的笋尖,但显然经过人为平整,中间用石片铺出一条石径,两边湿润的土地上种着葱、蒿、葵、韭等几样菜蔬。而阔地正中央是两间相连的竹屋,但见粗竹筑基,干竹为墙,毛竹作顶,竹片叠瓦,绵密厚实的竹林拱护着这两间黄绿色的竹屋,绝对称得上曲径通幽、清新雅致。

      子昭见识了这所虽不及王宫辉煌壮丽,但却称得上神仙洞府的小小雅居,心中不禁油然生出几分对贤者甘盘的钦佩之情。连忙将手中手杖递给鬼殳,整整衣冠,调匀气息,迈步方正走到竹屋二十步前,拱手成礼,朗声说道:“天邑大商廿二代国君嫡子,太子子昭,奉王命向贤者求教。”

      等了片刻,竹屋中一个低沉的男音问道:“来人说得恁快,夹汤带菜一瓮炖,是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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