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梦初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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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水仙子，这便是您的新住处了。”
行舟想说她金丹破损，仙力全无，已不再能被称作仙子了。但目下所见那领路人折了一臂，脸上横贯着血肉外翻的刀疤，她张了张嘴，还是只回了个笑脸：“承蒙先生带路了，你回去路上多小心。”
这也是个从仙魔大战中苟活下来的幸运儿，能叫出她“止水”的名号，怕是与她有些缘分。
她又何必絮叨自己的事徒增他人烦恼。
“哎，我省得，仙子若有事，鄙人就住在山脚朝阳的木屋里，您需要什么叫我一声便是。”领路人欠了欠身，摇摇摆摆往崎岖的下山路走去。
失了一臂是不好保持平衡。行舟留在原地目送那人下去，直到那个背影平安地离开她的视线，她才转身推门走入这间落了不少尘埃的古旧藏经阁。
木质的机关手指不小心在窗棂里卡了一下，行舟仔细拔出，检查一遍没什么损伤后松了口气，她可不会修这玩意儿。
那领路人的难处她再清楚不过，她也丢了两臂，这机关臂还是新近装上的，不大灵光。
百年大战，生灵涂炭，她们这样能捡回一条命的人已是万里挑一的走大运了，一点残缺算不得什么。
午后暖阳从她背后探头钻入书屋，影子围剿下的方寸光亮中，细碎尘埃如蜉蝣，任由气流涌动带着它们上下游走。战火里这幢偏远的藏经阁侥幸躲过一劫，但它本就没几本藏书，于是到了如今，被此地灵府征用做了新书库。
至于这新，并非建筑能得以翻新，百废待兴的时候，小小书屋还登不上第一批修整的名册。
它是要用来装些新历史的，过去已被大火焚尽，今人又得再书史册，行舟本不擅著书纪事，被派到此处实是因为她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她寻到此地想找个差事谋生时，灵府的小仙童看着她空荡荡的两只袖管，很是犯难：“仙子可还用得仙法？”
行舟摇头。
小仙童拿着手中簿子左看右看，耷拉着眉毛再问：“可会营造屋舍？可通水利农事？可会用算筹记账？”
行舟再摇头。
她曾会十八种乐器，能奏天下九成的乐章，蛊惑人心，振奋士气，弹指间魔族灰飞烟灭。
但现在做不到了，即使能做，也不顶啥用，战争已结束，她手里的琴与剑甚至撑不起片瓦为人遮风挡雨。
小仙童这下没法了，仰头看天，正巧望见山头还没倒的藏经阁，一拍脑袋有了主意：“家师曾想寻一人编纂这百年来的故事，仙子既是亲历之人，可愿做此地藏经阁掌事，将您所见尽数写下，以供后人警醒？”
再推辞她就是个刁钻又不知好歹的老前辈了。行舟笑笑，说了声好。
于是她跟着那与她同病相怜的断臂领路人跋山涉水，来到了这个新的归宿。
屋内昏暗，行舟蹲下身，手抹去木架上的灰尘，底下有不少刀削木刻的痕迹，是来此避祸的过路人留下的。
“杀千刀的魔族”
“阿芳，我来见你了，愿我们来世不再生于此地”
“求上天可怜，让剑尊大人驾临此处吧”
读到最后一条，行舟收敛起目光，扶着腰站了起来。
魔族也好，那位剑尊也好，都没活到今日。
但这祈求也算如了愿，怀虚剑尊到底是救了这天下人，也救了她。
若要写这百年的故事，开头是他，结尾也还是他，连最出彩的部分，都是他。
不能依仗仙法，要收拾出这屋子太过费力。行舟随性惯了，也不在意环境的邋遢，由着自己边咳嗽边行走于灰土中，渐渐混成了个泥人。
她挑了几本书，只拿外衫擦干净了一套桌椅好搁下书堆，再从中挑出本泛黄得都快碎掉的县志，伏在桌上研究起该怎么为他人写传。
既然领了任务，就算是混日子她也得写点东西出来。写自己有自吹自擂之嫌，写他人倒好编得天花乱坠……那位剑尊自有无数人为他著书立传，她若是个跟在他身边的剑修，或许敢染指此事，吹嘘一番自己与他如何要好，剑尊大人又是如何威猛不凡。可她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硬要攀扯关系就难看了。
机关手指微微弯曲试图翻到下一页，但薄脆的纸张不堪受辱似的，四分五裂散做一堆碎屑。
行舟叹口气，扔开了书本，趴在桌上就着残阳小憩。
若写，她愿写那些曾与她同行的旧友们，但她怕写不好。
她是宗门里活下来的最后一人，没人再知道实情了，她写的事会成为真正的历史。
若下一个百年有人翻弄她写就的故纸堆，也如她一样把故人捏成一堆碎屑，她想想就受不了。
没了仙力，她身子柔弱得与凡人无异，不能引气入体只能靠睡眠挽回流失的气力。行舟闭眼，感受眼睑滤下的金红余晖，意识逐渐朦胧。
修仙之人无梦，她是最近才慢慢想起该如何做梦的，就如习惯这刚做好的机关手。
但感觉不坏，清醒时噩梦似的往事盘绕心头，睡着了梦里却有最渴望的过往。
……
“……舟，行舟！”
到底什么样的好事者会来这荒山里扰人清梦？
行舟半睁开眼，挂上她习惯性的笑，一副好脾气似的立起身来：“这位小友找我有何事？”
“哎呦呵，你可真是了不得了，”来人却不吃她这一套，语气百转千回，“来叫你上课你却说‘小友找你何事’？了不得，了不得。”
行舟微微睁大眼，这才认出了来人。
实在已经多年不见，她只在梦里臆想过与她再聚首。
这是她昔日的同窗，早已在魔族攻入山门时殒命的岁寒。
青衣女子面容还带着少年人的朝气，拧着她的胳膊念叨：“快走啦，浮樱仙尊见不得人迟到，我可不想被她用琴弦捆一整节课……”
她还有了肉做的胳膊？
行舟迷糊的被青衣女子拉扯着站起来，直往门外冲。
她是已经死了吗？可地府竟是这样的好地方？
要早一点知道，她也不会挣扎着苟活那么久了，只因每个与她道别的人都死求着她，连同她们的份一起活下去。
推开房门，金水似的阳光呼啦涌入，寒冽春潮肆虐山顶，行舟在刺目天光中眯起眼，晨雾被山风搅散，露出其下隐藏的万顷水泊，水面亮如银镜，百十根笔杆状的石山玉立其中，构成连通天地的支柱。
迢迢雾水间，光隐归山客。
这情景她已阔别百年，这是领她踏入仙途的故乡，她珍藏在梦里的过往，光雾山白鹿仙门。
岁寒觉得行舟今天真的是睡傻了，才出门又赖在门口发上了呆。她拽了这死丫头一把，想着她再不走就把她从这推下去，自己走下山把她捡去上课。
但她一转过身，同样一身青衣的少女抱住了她，铁条似的手臂把她箍得死死的。
“行舟？”
她不会吃坏肚子了吧？岁寒皱起眉。
“岁寒……”行舟把脸埋在旧友肩窝，声音沉闷，“我可是还在做梦？”
她是真想把这人推下去了：“就这么不想上浮樱仙尊的课吗？不行，今儿有同奏的练习，你不许跑。”
“今日……”行舟抬起脸来，眼里是压不住的喜悦，不像是个不愿去上课的人，“今日是何年何日？”
岁寒虽然觉得奇怪，但不想再费时和她掰扯，直接报了日期。
行舟心下一哂，这可不得了，她竟一梦回到了五百年前。
冷静下来后手指掐诀，感受着睽违已久的仙力流遍经脉，行舟把手藏进了袖中。
体内的灵力细如丝缕，五百年前她还未筑基，这是一朝被打回原形了。
但已经走过一遍的道路，再走一次又有何难。何况她道心稳固，若非金丹破碎，用于证道的双手被完全砍去，本来前世在仙途上是能更进一步的。
而今世……或者说在这栩栩如生的太虚幻境里，若事情亦如前世那般发展，她能做的更多。
行舟挣开了还准备拉着她去上课的岁寒，笑着一拱手：“岁寒，我想了想，今天我就不去上课了。”
“什么？！”岁寒柳眉倒竖，“你皮痒了吗？”
浮樱仙尊要是知道哪个弟子还在炼气期就敢旷她的课，怕不是要直接上门来把她的筋抽了。
“不止今日，我打算离开栖梧峰了。”
岁寒哑口无言，这人不是吃坏了肚子，是撞坏了脑子。
“你疯啦？”她小心打量行舟的脸色，看上去挺正常的啊。
栖梧峰一干乐修是长老们四海八荒搜罗来的，入白鹿门，前缘尽舍，连名字也是捡她们回来的仙人给取的。
她和行舟同期入门，在光雾山生长了十一年，从流着鼻涕哈喇的凡人女童到半步筑基的预备仙人，事到如今却轻言放弃，听上去怎么都是脑子出了问题。
“只是离开栖梧峰，不是离开白鹿门，”行舟摇头，慢悠悠地解释，“我打算去隐璇峰。”
真的要迟到了。岁寒警告地最后问了一句：“你今天还去不去上课？”
她一个吹笛子的，要和行舟这样惯于抱着七弦琴四处奔波的人可比不得力气。
“你快去吧。”行舟笑眯眯退回房中。
“你等着，回来我再和你说。”
好友匆匆离去，从入门弟子所住的山头到授课的主峰还需划竹筏才能前往，筑基后她们方能学御器飞行，现在只能凭着两条腿上山下山，少不得要耗些时辰。
长老们对此美其名曰“身强体健是修行者的根基”，行舟过去常和岁寒抱怨，恶意揣测这是仙门不愿耗费财力在山峰之间拉铁索建飞栈。
但她步步从炼气走到金丹后，也算明白了长老们的良苦用心，乐修本就体弱，再不打好根子修什么都不好使。
她能从一众乐修的尸骨中爬出，保全自己一条性命，和常年靠自己那沉重的乐器锻炼出了一副好体魄脱不了干系。
回到屋中，入门时师长所赠的七弦琴正静静躺在案几上。行舟按动这位老友的琴弦，在令人怀念的余响中呼出一口气。
上天既赐给她这样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就算是梦也好，她定要改变过去，拯救所有人。
就先从改行开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