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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烟消云散 ...

  •   在一个天光微亮的阴霾早晨,她一身白色布衣,登上辆小马车向宫外行去,只有小小的刘恒来为她送行。巍峨的皇宫在背后越来越远,只余下前面茫茫的道路。
      辛追再次想到那支竹签。
      毁予梦者,送还与汝。
      车帘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几滴雨水飘到辛追的脖子里,帘子被风撩起了半边,她伸手去拉。
      雨幕之中,一个蓝色布衣的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头发和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蓝色变得深蓝,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她随意看了一眼,轻轻放下帘子。
      福顺说:“在你们私奔的那天,景王以命相逼,过不几日命真的去了。赵王刚继承了王位,王后又有了身孕,皇上和皇后都很高兴,立即赐了名字,若生男叫张季,生女便叫张嫣。”
      这或许,是那个男人故意让说的吧。
      辛追笑笑,不置可否。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使命而活,她很羡慕那些做得好的人。
      福顺最后又说了些话。只是前程往事,今后都与她无关了。
      福顺走的时候,她把竹签又还给了他,并让他交给皇上。
      让一切都淡忘,去到偏远的长沙国重新生活,过宁静日子。
      充满海气的小国,让辛追不知不觉间爱上了荷花,包括荷花下的莲藕。那个泥土味的植物,总能让她想起故乡的情景,以及刺绣的日子。虽然她自那幅鸳鸯画后,再也未绣过任何东西。
      自从婚后,她从未和利仓同过房,倒是体贴地为他收了一房妾室。因为是皇上赐的婚,利仓也不敢有什么埋怨。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荷塘边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到了十个月,好不容才生下了个男婴。利仓给他取名叫利豨。
      婴儿的起居,她从不让别人插手,都是自己亲自照料,虽然辛苦,却给她带来不少乐趣。这个孩子,似乎与自己一样孤单,就算是醒着,躺在襁褓内也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每每这时,她就会露出满足笑。
      生活古井无波,皇城的消息偶尔传进她的耳朵。
      刘邦在国势稳定的情况下,开始肃清曾与他共同患难的异姓王。期间又与老相熟的冒顿单于,发生几次斗争。楚王韩信、燕王臧荼、代相陈豨,彭城之战中出过大力的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因各种缘故纷纷毙命。卢绾也逃到匈奴。
      长沙王的吴芮,经常来找利仓商量对策,利仓无法,亦是苦恼着脸。她见此,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何需忧心,皇上不会对长沙国出手。”
      果真,吴芮是这些异姓王中,唯一的幸存者。
      赵国的张敖险些被处死,却不知为何又被放了出来,仅仅把爵位撤掉,贬为宣平侯。
      她听到这些消息后,只是一笑而过。
      那天,荷花的苞蕾冒出了绿色叶子。
      利豨拉着她的手,忽然问:“母亲,父亲为什么从不来这里?”
      “为什么这么问?”
      “利扶说,父亲不爱你,爱的是姨娘。”
      她微微一笑,“何必在乎众人的眼光,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利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母亲呢?母亲爱父亲吗?”
      她笑笑,“爱不爱的,都已经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关系呢?”
      利豨抬头看着她,不再言语。
      爱不爱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汉建立第七年的四月二十五日,皇上驾崩,谥号为“高皇帝”。太子刘盈,即将成为大汉第二代皇帝。
      皇上这一大悲事件,在当天晚上就已经被所有的人知道。
      府里的侍女和男仆,匆忙地挂上白色的灵纸。
      她站在荷花池边,默默地看水中的倒影。一阵清风吹过,满院的杏花雨在空中飞舞,虚无缥缈,如梦似真,就像那年长安的柳絮,漫天潇洒,走在哪儿都是,抚了一身还满。
      那人还是去了。
      如果活着痛苦,还是死了的好,有时候,死也并非一件坏事。
      这次倒没了眼泪,仿佛在几年前已经流干了,心里只是微微的酸涩,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斋忌三日后,丞相府的男主人却突然一头倒在了床上,旁人皆想着过几日就会好的,谁料到竟会撒手人寰,无疾而终。
      利豨成为第二代轪侯。
      惠帝六年秋,有赵国的使者,风尘仆仆地赶来长沙国。
      辛追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使臣来接她的时候,她也未拒绝,换了衣服,就带上利豨随车而去。
      日夜不停的劳顿,总算来到了宣平侯府,她刚下车,就看见了一个少妇站在大门口,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恨。她一眼便看出,这就是张敖的妻子,鲁元公主。她含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鲁元也未多话,直接带她到达张敖的房间,便转身出去了。
      空旷的房间,一个声音轻声叫道:“辛儿,是辛儿来了吗?”
      她侧脸看见,瘦骨嶙峋的张敖面色灰白,正努力撑起上半身,朝她的方向伸来一只手。看其情形,已是灯末油枯之际了。她没有动,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手在空中抓了抓,最后沮丧地放下。他淡笑着说:“你还是那么美丽,一点都没有变。”
      她笑笑,未置可否。
      “你还在恨我吗?”
      她看着张敖,良久才问:“我为什么要恨你?”
      张敖苦笑,摇了摇头,“你还记得那年的上元节吗?”
      她一怔,心里无端地悲伤起来。
      “那天人很多,所以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下面看着你,我看着你一直看着他,你一直在那里偷偷流泪。想必城楼上的风很大,你的头发都被吹了起来。我在想,你为何那么难过?”
      张敖咳嗽了两声,又说:“还有那天晚上,你明明是跟我在一起的,可你又叫着他的名字。”
      身体忍不住颤抖,她缓缓来到张敖的身边,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试图与你一起私奔。其实,我可以带你走的,可到后来,我却犹豫了。于是,错过了宝贵的时机,他也就来了。”张敖顿了顿,仿佛很累。“在那个奇怪的婚礼上,我看见你吐血了,我以为你是为我,没想到,你却看向了他。”
      张敖叹了口气,“他到死都恨着你,你后悔吗?”
      她突然像泄气一样,原来真相被揭穿,是一件令人痛不欲生的事情。
      她咬了咬牙,言笑晏晏,“你也一样恨着我,对吗?那你后悔吗?”
      “你可曾爱过我?就算一点点。”
      泪水悄悄滑过脸庞,她轻轻吁气,没有回答。
      “我不后悔……”张敖合上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带着一丝笑容,像是睡去了一样。
      她想,如果那天晚上他们两人逃脱了,是不是在这之后,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令人伤心的事情?
      可是,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她仍旧安然地生活在小国,十几年的时间里,那个充满杀机的长安城中,却发生了不少令人惊讶的事情。
      比如,那个妩媚而艳丽的戚懿,后来还是没能逃过厄运。刘如意刚被赐死,她就被吕雉做成了人彘。
      吕雉的仇恨竟有这么深?这在当时引起一阵哗然。
      她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女人的能力不可忽视,有时候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吕雉如是。
      后来,又经过惠帝驾崩,中间期间几位小皇帝相继死去。最终,年迈的吕雉也去世了,威风一世的吕家树倒猴孙散了,惨景不一。
      吕雉凶残的一面,固然得不到大家的认可,但其背后的无奈又有几人知道?
      命运是人不能够揣测的得到的。当人悲伤到恨不得死去的时候,它偏偏让你悲伤地活着,原以为风平浪静,可以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他却又在背后,让你不得安生。
      有一天,辛追唯一的儿子,利豨死了。
      她不明白,利豨那么乖的孩子,怎么也会死?
      他说只是到长安办事,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却永远也回不来了。难道,这就是报应?

      我登基时,已经二十二岁了。当初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当皇上,除了我自己。
      我从小便不受人重视,一直与母亲薄姬生活在蔽角的冷宫。父皇从来没有去看过我,似乎不知道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到了记事起,我便时而问母亲,“我的父皇是谁?他怎么不来看孩儿?是不是孩儿哪里不好?”
      母亲听见这一连串的问题,就算再忙,她也会慈爱地摸着我的头发,“你的父皇,是整个天下唯一的帝王,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现在他没有时间来看你,等你长大一点,学到足够多的本事,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母亲只要说到父皇,眼中就会露出无尽的柔和,但在背地里,我却看见母亲偷偷哭了很多次。我不明白,母亲这么美丽的女人,为什么父皇就不知道珍惜?
      我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溜出冷宫到别的地方玩耍。我看见,有个比我稍大点的男孩总是被许多宫人簇拥,走上走下,很威武的样子。还会有稀奇古怪的玩具,比如小木马,或者弹珠。
      回到冷宫,我向母亲眉飞色舞地说起这些东西时,她开始静静地听,到最后,竟然抱着我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情,于是手足无措地劝慰,并保证以后再也不要那些东西了。她却厉声喝道:“谁说不要,该得到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放手,哪怕是不折手段,也一定要把他得到。”
      虽然不知道母亲为何发火,可说的话都是为我好。所以,我要为了该得到的,想得到的东西努力争取。甚至,不折手段!
      看见那个女人时,我正站在走廊上看太阳,刺眼的日光,逼得我快要睁不开眼的时候,我瞥见了一身白衣。
      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我听说过,宫中最漂亮的女人叫戚懿,也是父皇最宠爱的女人。别人说到她时,就会很畏惧的样子,可我不怕。我故意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有自信,我说:“你就是戚夫人?”
      那个女人一听,先是疑惑,接着就笑了,就像一朵白莲缓缓绽放的瞬间,美的让人窒息。她说:“你为什么说我是戚夫人?”
      我愣怔,顺口就说出了心里话,“我母亲说的,戚夫人是个漂亮的女人。”说完我就后悔,怎么能当着敌人的面夸赞对方?虽然她真的很漂亮。
      幸亏母亲出来,我连忙躲在她的背后,听见她叫那个女人“辛追姑娘”。
      看样子,母亲和她认识,母亲还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敢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斗争。”
      我不由钦佩,势必要做一个像她一样,能够选择命运的人。
      我开始努力学功课,没有书就到藏书阁去拿,那儿守门的小黄门见我是皇子,并不为难我。空闲的时候,我也会去清凉殿看望那个女人。偌大的皇宫经常只有她一个人,她总是那么默默坐着,手上拿着一块淡紫色的玉佩,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不知道神思跑到哪里去了。有时我来了很久,她也没有发现我。
      我从宫人们的谈话中,知道她现在是父皇最迷恋的女人,又知道她不爱父皇,总是惹得父皇大发雷霆。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在这之前,我发自内心地崇拜她。
      父皇是天子,她竟然敢违背天子的意愿?我恍然明白了,母亲说那句话的含义。
      时间就像过往云烟,在不觉中偷偷溜走。吕雉死后,我收买了很多朝中的重臣,成了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者,然后铲除吕氏一族。那段时间死了很多人,到处都有呜咽声。但我是皇上,谁还敢违抗?
      这日,我在宣室殿批阅奏折,馆陶却愁眉不展地跑过来。我问原因,她说她喜欢上一个叫利豨的将军。我震惊,她已是有夫之妇,皇家的颜面可丢不起。
      我怒火中烧地呵斥,让人把她带回堂邑侯府,不许她再胡闹,继而命人去查利豨,原来是长沙国的軑候。
      画像上的人,令我恍然想起那个忧郁的女人。
      我想了很久,于是下旨赐死了那个叫利豨将军。
      那个女人来得比我料想的早。
      虽然时光在大家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却显然要偏袒她一些。虽然她的鬓边有了银发,可脸上的皮肤依旧那么莹白光洁,四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就像三十岁左右。
      心里不由赞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我说:“长途跋涉,肯定辛苦了吧。”
      她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很长时间,她说:“你长大了。”
      我笑笑,“何止,我已经三十几岁了。”
      “你为何要杀利豨?”她淡淡问。
      我看着她,回答的理所当然,“我不能让馆陶为他而丢了皇室的脸。”在我的脑海中,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把张敖带进了她的屋子,我一直站在门外,温柔的月亮把整个院子照得亮白如昼,就像水银一样,洒满整个尘世,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只是身后的门缝内,偶尔传出一两声轻吟。
      她说:“福顺说,是你去告诉先皇的?”
      我是皇上,何况这就是我做的,没有必要隐瞒。所以,我点点头。
      “为什么?”
      柳絮在夕阳下虚无缥缈地飞扬,纯白中带了些许殷红,有些的落在地上,有些的还在不知疲倦地继续旅程。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细腻的指尖上,冰凉的寒气直直窜入我的心底。我微笑,“你走了,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你。”
      我以为她会哭,却没想到,她回头妩媚一笑,“可你还是失败了。”
      我摇头,“不见得,我倒觉得父皇失败了。你知道他临死说了句什么吗?”我故意顿了顿, “他说‘得到了江山,也得到了永世的寂寞。’可我并不寂寞。”
      她颔首,“他害死了我的姐姐。”
      我凝视着她恬淡的面容,终是忍不住问:“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你现在后悔吗?”
      她嫣然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接了片飞絮。
      她的手被保养的很好,纤细白皙,没有一丝松弛。我又问:“你后悔吗?”
      “你觉得呢?”她轻声道,略带香味的发丝被风吹到我的脸上。
      我便沉默不语,只觉得心若刀割,惶惶然,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灿烂的辉光终于去了远方,凉风徐徐,偌大的世间被无数的柳絮占领,虚幻而又甜蜜。
      人们就像水中的浮萍,在世间飘忽不定,始终孤独着,无法改变。

      柳絮落尽的时候,长沙国前丞相之妻,辛追逝世。
      文帝下诏,赐其天丝蝉衣一件,以皇后之礼厚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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