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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   嘉兴十九年,三月初七。
      宣京城外,垂柳梢头初泛绿。几树如雪的杏花栽在清江渠转折处,岸边翠粉高高低低地掩映一道白墙,门向西开,不挂匾额,仅在檐下挂一只谢字红灯笼,好教寻芳客看出这是花魁娘子谢明月的寓所。
      赵奉熙快步走进院子,被个小丫头兜头叫住。
      “哟,尊驾迟了!”青夹袄的小丫头吐飞瓜子壳,手指柳树下系的客人的白马。
      赵奉熙忍气作个揖,“小鲤姐姐恕罪。”
      他和小鲤差不多大,穿一身半新的蓝长衫,浆洗很干净。身量单薄,皮肤白,眼睛黑沉沉的。生得好看,偏不会讨人喜欢。
      小鲤皱鼻子,“哪敢刁难大才子你,喏,按小姐吩咐,猫到那边窗子下等着吧。”又转头嘀咕道,“留在宣京给小姐填词未必委屈了你?连个秀才都不是,也学大老爷把眼睛放头顶上……”
      走几步是一间敞亮屋子,白墙上开阔地镶了四扇红框窗户。赵奉熙站在窗侧,隔墙听到里头谢明月讲话。
      “……三爷临行还来道别,明月已经知足了,何必再带东西,如此生分,该罚。”
      意态泼辣,话儿出口,比酒盏碰撞还清脆,叫人酥了骨头、消了脾气。
      屋里暖而香,谢明月为客宽下外衣,邀他在罗汉床上稍坐,又捧来一床绛云似的薄毯,抖开铺好。
      小台面上一套银杯盘,客人道,“罚酒三杯,换卿一笑,我看划算得很。”
      他说一口流利的宣京话,略带江淮音,原籍或在淮左、南陵两地。谢明月说“钱三爷”不寻常,要赵奉熙赶在他离开宣京前见一见,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赵奉熙咬咬唇,听得更仔细。
      谢明月嗔道,“哎呀,为三爷饯行忙晕头了!罚酒正中三爷下怀,可使不得。改罚三爷听一曲新词,务必要听出哪儿好哪儿不好。”
      钱三道,“你肯开口,我耳根子都软了,哪听得见不好?”
      钱三爷言下之意,是捧她。赵奉熙幼年失怙,近来为奉养娘亲,给私娼写词作曲,见惯了花魁手腕。此时觉得,若她撒娇拿乔,反倒矫情。果然,谢明月大方受赞,清唱一曲《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真个是珠喉吐玉,将离情写得分外婉转。钱三喜欢,听着几句,拈起一支牙筷,随曲子轻敲盛酒半满的瓷杯。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句句勾勾缠缠,似嗔还赞,碧纱窗下,茜绒毯底,逗得听者心神荡颤。待她唱完,钱三斟酒送上。
      谢明月含笑饮尽,有意问,“三爷最懂这些,夸一夸哪里好?”
      词由赵奉熙捉刀,他屏息待评,屋里偏偏静下来。钱三看谢明月明眸翦水,由衷赞道,“直白坦率,别有一番生趣。”说罢,推开酒杯,去捏她润白的手。
      谢明月在他手心一刮,“三爷也猜错了!”她十指尖尖,柔腻动人,解释道,“是位小郎君仿我口气作的,明月可不敢掠美。”
      “哦,”钱三道,“仿得很巧,该生颇有灵气。”后半句为免扫兴,压下不提:万一这位“小郎君”把持不住,在胭脂阵中放任灵气消磨殆尽,就该轮到他本人“悔不当时留住”了。
      钱三有睡中觉的习惯,这时已困。他握了佳人柔荑,要去卧房歇息。谢明月反捧住他的手,敛容道,“三爷,明月什么时候求过您,如今有件事,只能想到您了……”
      赵奉熙躲在窗外,心都堵到了嗓子眼。
      谢明月扬声召唤,“小赵郎君,先来谢谢三爷!”
      赵奉熙浑身一震,镇定地从窗下绕开,自正门进去,抢先下拜,“多谢钱三爷出手相助。”
      这才抬起脸,定睛去看那位钱三爷。
      年约二十八、九,穿银灰的湖绸内袍,单肘撑着小几,靠在罗汉床上,手里把着银酒杯。
      谢明月已是霞飞双颊,挨着钱三坐,笑语嫣然。
      钱三恹恹欲睡,不好临别动怒,一挥手,“免了。现在拜没用,先说你的事。”
      赵奉熙道,“晚生姓赵,名奉熙,祖籍淮左。”
      “淮左?好地方,”钱三改换江淮话,“我是南陵人。”
      赵奉熙谨慎道,“南陵才是好地方,文风鼎盛。”
      钱三一笑,“两县相邻,淮左一样好风水,多出巨贾豪富。”他神色缓和,“你继续说。”
      赵奉熙接道,“慈父早已见背,全赖堂舅周全。如今无颜再叨扰,便打算去淮左投奔外祖。”他顿一顿,“蒙明月姐姐引见,大胆向钱三爷求一封‘八行’。”
      ‘八行’既是官样荐信,因信纸一页写八行字得名。内容无非是“今有某某德才兼备”,请阁下见信予以任用、照拂。
      钱三写过几封,旁人还认他字号。然而,赵奉熙回淮左是外甥投舅家,天经地义的事,要八行做什么?
      钱三一言不发地看谢明月,谢明月眼含春水,娇憨地吐舌讨饶,顾盼流波。
      赵奉熙不敢看他们亲昵,耳廓都染上薄粉,站在原地,避开眼,像个腼腆沉静的读书郎。
      钱三问,“几岁了?”
      赵奉熙一板一眼道,“虚度一十六春。”
      钱三皱眉,“令堂出自淮左……沈氏?”
      赵奉熙低声道,“钱三爷慧眼,正是‘三易堂’沈家。”
      “三易”是沈家的堂号,取自《连山》、《归藏》、《周易》的合称。沈家以商立本,富甲一方,信这些。
      沈家老太爷千算万算,算不到十七年前,女儿同人私奔。祸不单行,因水寇作乱,沈家被烧沉了三艘大船。危急存亡之秋,哪有功夫大张旗鼓地找个姨娘生的庶女。沈小姐的事耽搁下来,杳无消息,渐渐消磨了。
      对照年庚家承,赵奉熙随母到淮左投亲,竟是沈小姐带儿子认祖归宗。沈家现下的当家沈丰容出自旁系,犯不着为沈小姐担待说项。若无个与沈家渊源深厚,且说话有分量的人居中斡旋,事态险峻,难有回旋余地。
      赵奉熙不过是个小孩子,哪来这番向钱三求八行的盘算。亏谢明月看透“钱三”的真身,布局指点,为他借东风。
      钱三道,“也罢,算你烧对了香,沈丰容能卖我个面子。”
      谢明月听钱三允诺,不叫婢女,亲自收拾了台面。在小几上铺开雪白笺纸,取出荷叶的歙砚,淋一点酒水,挽袖磨出黑亮墨汁。
      几只金镯叮当碰撞,钱三看她红袖底露出皓腕,殷勤伺候笔墨,火气消了大半。从谢明月手中接过饱蘸浓墨的狼毫,少待斟酌,写下两行楷书,又取出一块封门青的小印,沾了簇新的红印泥盖上。
      印是阴文,隶体雅洁,一晃过眼,赵奉熙只来得及认出第二个字是“山”。
      谢明月笑吟吟地吹干雪笺,折成三叠。钱三旋即写信封,这回白纸黑字,赵奉熙看清了。
      “王乾”!
      嘉兴十三年殿试二甲第一,御笔钦点翰林,淮左沈家的女婿——王乾王凤山。

      王乾是乡试第一、会试第一,然而他声名远扬,不在于此。
      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夺得会元之后,听闻指腹为婚的沈妥容因急病香消玉殒,提在文昌会馆外的一首悼亡诗。
      王乾的草书写得最好,鸾飘凤泊,墨意淋漓,仿佛为沈妥容落了满面泪痕。闻名天下的两句,他说:若待海清胡尘靖,甘隶妆台伺眼波。——这个人有荡海寇、扫狼烟的抱负,也有闺中画眉、剪烛西窗的情趣。更紧要的是,他伸一伸手,蟾宫折桂轻而易举。
      沈妥容仅仅是个商贾家的女儿,未嫁而死,不准入祖坟。世家巨族欲以名媛妻之,王乾一概谢绝,立誓不再娶,致信沈丰容,托他为妥娘置备棺椁,身侧留一人之地,待百年之后,夫妇同归。
      说他做作,能作到这般地步实属少见;说他痴情,也不见他少宿几次花楼。
      据传殿试议名,王乾本在鼎甲之列,生生被严首辅一句“不足为读书人表率”撸下来,越过探花塞进二甲。
      二、三甲进士须经选馆、散馆才在翰林院任职,嘉兴帝御笔一挥,钦定二甲第一名王乾任学士,同僚翘首待他一飞冲天,却被搁置五年不升不迁。

      “小赵郎君……奉熙?”谢明月凑近叫他。
      赵奉熙回神,映进眼帘的是谢明月明艳的桃花脸。她眼角含着薄嗔,向赵奉熙抛个眼色。
      赵奉熙将封好的八行贴胸口放置,深望着谢明月,转身对王乾一揖到底。
      “谢王翰林援手。”
      “该谢谁你心里有数。”王乾打个呵欠。
      赵奉熙识趣出门,谢明月换了被褥,放轻步子,鞋不点尘地放下银钩,拢起窗帘。日光全被隔断,罗帐昏暗,她静静坐在王乾身侧,含笑拉起翠烟似的绉丝薄被,心无旁鹜地看他睡着皱眉的神色。
      果然是,除开风流端正外,更有令人心动处。

      赵奉熙掀帘,装作没留意柳树下的小鲤。
      小鲤可不依,一跺脚扯住他,“站住——”
      赵奉熙给她拉进树荫里,小丫头扭身,辫尾几乎甩到他脸上,“小鲤姐姐,我明天就启程,实在没功夫……”
      小鲤恶声恶气道,“我晓得!”掏出个布包就砸给他,“你娘看不起我们的,你莫要学她。送不到你,路上小心船家搞鬼……”
      粉底手绢里包着二两碎银,而小鲤乌黑鬓角空空,新打的梅花素簪不见了。

      王乾一觉醒来,朦胧见得窈窕身影。
      银钩碰撞,谢明月坐在床沿,柔声道,“喝不喝水?待会儿粥好了。”
      王乾坐起身,就着她春笋一样的手咽口新茶,润了喉咙,“方才看你,以为是唐传奇里的侠女。”
      谢明月道,“我是打小就想行侠仗义、一怒拔剑的。”
      王乾设套,“急公好义,看来是肖虎?”
      “哎呀,”谢明月令小鲤从炉上取煨好的粥,“我又不是母老虎。”她听出王乾是问年龄,“属鸡的,入夏二十三了。”
      粥用鸭汤熬,掺有去皮碾碎的糯白果。谢明月伴他啜粥说话,谈及家中,王乾早先的言辞并非不实,他确实行三。
      既言家事,已有纳宠之意。王乾有誓再不娶妻,谢明月即使从良,也绝不做妾。谢明月敛衽直言,“恕明月不能随三爷去江淮,三爷长情,愿念我两年侍奉,还请高看赵小郎君一眼。”
      相知一场,将效风流云散。王乾道,“这一遭外放知淮州府事,你来托付,我会担待。倒是你,对个未过童试的小子青眼相加,难不成当他是卫公?”
      自古风尘多侠女,谢明月听出王乾以红拂作比,用玩笑口吻爽快道,“我不求做一品诰命夫人,只当伯乐。不怕托大,哪怕赵小郎君他日画影凌烟,世人也需先说谢明月独识英雄!”
      王乾与赵奉熙匆匆一见,不觉多不凡。因谢明月一席话抑扬顿挫,转而盛赞她。“北地胭脂之首,果然不逊须眉。”
      谢明月看出他不以为然,转念方才自抒胸臆的话藏得太久,过于轻狂。脸上发窘,如多抹了红粉,殊为昳丽。
      王乾掀开薄被,拉她的手,“陪我躺躺。你也来为自身筹划一二。”
      谢明月多阅风尘,与王乾指腕相触,顺从的依偎在他身旁,“我过两年也该‘上岸’了。不是教养新人,便是从良去。三爷放心,我若教姑娘,必不逊色于今日的谢明月;我要脱藉,也一定要嫁个像三爷一样的。”
      软玉温香在枕边,王乾道,“你嫁我都怕委屈,找个强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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