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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上 ...

  •   慕容池最初接人下剑帖时十六岁,我很晚才得知。他问我可否为他吹支《折柳》小调送别,我要他与人比武回来再看我练得如何。我琴箫都很拙劣,硬起头皮勉力为之便如招魂一般。我记得对他说千万不要断手脚,否则我怕我的手脚被砍下来换给他。
      我夹起银匣,摘下竹箫走回桃花渚,涉溪溪水湿我衣履。我劝国月先自去休息,静了一下午,入夜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又在桃林中闲逛。披着外衫,如一只孤魂野鬼。想取箫来奏,唯恐声音远飘,潜入霜前雁后斋的静夜,搅人清梦。又兼右手已不好按箫孔,只有作罢,招魂都招不得。
      我与慕容池都以为自己亏欠对方,或者当真亏欠了对方。我与他既不是谢灵运谢惠连,也不是大小苏,但使今世为兄弟,也无来生未了因可结。若真有来生,很好,想必我与他不会再互相亏欠。
      数日后,我转念想我昂藏七尺,何以谋生。慕容池说,我不惧同他一般下场便戴上那只戒指,然而我戴了几日安然无恙,要死也不是一时半会。
      近来罗幕常邀我对弈,和他聊到,他问我:“那么兄台想找什么差事?”
      我玩着棋子,打趣求教他这医道国手:“读书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现下学医,来得及否?”做个大夫,不必打打杀杀好,救人又受人敬重。
      罗幕怔了一怔,叹道:“这我倒真不知道。”他每日要阅三、四十份弟子拟成的医案,与我正经道:“要是不介意,不妨取我医案去看,有拿捏不准处,我们一同参议。”竟是毫不藏私,将一身所学开诚布公。
      我不由发笑,先是小声,按捺不住,变成大笑。之前我每见他不良于行,心中忤忤为国月扼腕。如今知罗幕的人品,原是国月慧眼独具,我心胸狭小,罗幕并没有一丝一毫逊于人的地方。
      国月本在落英堂与总管算账,听见动静便先请总管回去,拎着账本入内脆声问:“五哥难不成到今天才第一回赢了一局,就这般值得开怀?”黑亮的眸子从罗幕飘到我身上。我下棋分心得厉害,国月曾说,换作他人没罗幕般的好脾气,早扛棋盘砸我了。我道:“比赢棋值得开怀。”投子认输出门,走到池塘前回首,罗幕唇角轻弯,握住了国月的手。
      我悠悠念句非礼勿视,当即轻身一跃,踏亭亭举起的荷叶,惊散窥人的鱼群,纵上池中石山山顶,又斜踏屋檐屋瓦向最相熟林大夫处去。
      无心谷中十四位大夫阅罢各自医案上谷主的批复,我亦将其中内容记下,回桃花渚寻笔墨录出。对此一番悬梁刺股,几胜幼年时窗下用功。
      到了月上中天,我求一杯浓茶饮,但着实没干过生炭烧水的活计。如之前学做琐事,学着自己绾发着衫,慢慢地从头学。炭火毕剥,我既然没僮仆可差遣,蹲在窗前对一只小小火炉扇风,望着窗外桃花碧影,竟觉出前半生不曾得到过的新奇宁静来。突然听闻一声雀鸟夜鸣。
      我立刻以盏水浇熄炭火,取纱罩罩上蜡烛,从窗口投出二楼,头顶恰是一个人影刹过。身形如黑箭疾射。那人穿行桃花雨中,一看即知,修为远超国月与我。他朝霜前雁后斋驰去,我追赶在后,踩落屋顶瓦片,抢先立在霜前雁后斋房顶,提声曼道:“月出皎兮,舒窈纠兮。佳客已至,未得主人倒履相迎。”
      无心谷在江湖之中,便只是个桃源的梦,做不了置身世外的真桃源。往昔亦有不少犯上门的仇敌。国月隐含怒意:“予不闻有佳客自梁上来,唯宵小辈窃君子名耳。”声如敲金振玉。她住落英堂相邻的瑶华居,居处亮灯如荷灯花瓣层层亮起,庭内光盛明月,照出幽影浮动,竟是侍女奉命,大开门户。

      那不速之客立在落英堂顶,腰悬长剑,负着手。颀长人影一闪,转瞬凝在我面前十步。
      此人衣为云锦,锦衣玉带,我乍见他,像海上黑天雪浪里一只黑鹤。如剑一般薄的修眉,如剑光一般绝的耀眼,面如少年,鬓间却微有几丝白发。我以往见过出众的世家子弟,不是俊多了,就是美多了,从未见过他这般俊得无半分雏味奶气,可渺千山暮雪,万里疾风,独唳云中的。
      他用剑,可《刀笔钞》等一众江湖见闻未有如此人者。我从剑榜上前五十名一路捋到已未现江湖二十年的剑仙李玄宗,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莫不是海外王孙公子远涉重洋?”
      他道:“崔云壁。”见到我的脸竟皱一皱眉。
      我道:“好名字,‘放鹤登云壁,浇花绕石坛’。”他道:“不好。”我想国月既知有人上门,势必去护罗幕,抓住话头道:“有什么不好?”
      崔云壁冷道:“你引的诗不好。”我又道:“那么,‘江回云壁转,天小雾峰攒。’或‘飞鸟下天窗,袅松际云壁。’总不会是‘晓岩云壁立,晚棹浪规圆。’”
      他听我废话,仿佛若有所思,居然道:“‘袅松际云壁’,很好。下一句是‘稍寻玄踪远,宛入寥天寂。’”
      我想了又想,一时竟拿不准要不要昧着良心吹捧他两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人意态如剑气光寒,我道:“看来崔兄独喜道士诗。”他冷声道:“啰嗦。”
      我索性闭嘴,他道:“你。”我:“我?”他道:“名字。”
      我离开慕容家便与慕容溶三个字再无关系,无心谷中养伤,成日里与人兄台来兄台去,浑然忘却人需有名字。此时首先想起的,是慕容池书的那篇《题璿公山池》。最后一句,慕容池没有引,此外俗尘都不染,惟余玄度得相寻。我从前未做过那个寻他的人,我道:“玄度。”
      崔云壁道:“‘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刘惔曾言,每逢清风朗月,便想起许玄度。我却要借这个清风朗月的名字,来想一想慕容池。我不以为耻道:“不错。”
      到这一步我知崔云壁来此绝不为寻衅杀人,否则他杀人要先风雅一番,品评一番,为人未免太过清奇。霜前雁后斋早已掌上灯,国月推着轮椅,送穿戴齐整的罗幕出到庭中,罗幕仰颈,吃力道:“不知崔师叔前来,失礼了。”
      我观崔云壁比他大不了几岁,但辈分已是师叔,难怪漆漆黑发间几丝银白。不知他吃了什么药,如此延年有术。若在江湖中稍有名气,怕是天子亦将下旨征召以求长生了。
      崔云壁不看他,对我道:“你见证。”滑下檐去,落地无声。
      他要与罗幕比医术,我一折衣袖,也跳下屋檐,见国月面色不善,一张桃花脸冻僵了似的。我理理衣衫,朝国月道:“茶煮浓些。”打算在霜前雁后斋蹭杯若不为这人跑出来一趟,早该喝上的茶水。
      我抽张圈椅坐,任那师叔侄择法子比拼。崔云壁似是对杏林第一志在必得,每数年便来与罗幕决一次高下。他二人要我这见证抽一本医案,我在罗幕未阅过的医案中扯了一本仍给他们。医案上有脉案、病征附前因病程,两人各开药方。
      国月递盏浓茶给我,我低声道:“姓崔的半点不像大夫。”她亦掩唇道:“你看下去。”那病人中的是瘴气,半盏茶功夫两张药方拟好。崔云壁那张药方里十五味药,有十三味全是忌克,三三五五搭配起来共计六种死法,我看了觉得深仇大恨,惨不忍睹。
      两人都将药方放出,我问罗幕:“你师叔这帖药真吃不死人?”他叹道:“师叔与我们不同,喜用凶险之法,以毒攻毒。这十五味药彼此牵制,剂量拿捏得刚好。旁人服用或为药性所伤,这一个病患服用恰好对症。按方煎药,一两日便能祛尽瘴毒。”
      我点头,崔云壁道:“你究竟懂不懂医。”我答:“想懂,在学。”他径直道:“你学不成。”
      我被他噎了一下,不管他如何说,问道:“谷主这张方如何?”他一扫药方:“需六七日。高下已分。”
      我道:“是,胜负已分。”崔云壁当即有几分傲然。我道:“阁下还不认输?”
      罗幕闭口不言,崔云壁森森打量我:“你说什么?”
      他此时定然很想一剑将我劈成两半。我拎起两张药方道:“比起两位,我固然一无所知。然我记得病案上说了,病患是山中农户,换言之无心谷赠医他才看得起大夫。阁下的药,如提百战杀人刀跳飞燕掌中舞,妙则妙矣,仅为一人所下,仅能救一人。还不定救得成。一张方中至少有两味药不是在家家药铺都能抓到的。”
      崔云壁道:“强词夺理。”
      我:“瘴气年年有,病患不止这一个。谷主在无心谷中开一个药方,不能亲往求医之人可从中受益。虽见效慢些,能多救许多人命。要做杏林第一,仁心仁术缺一不可。阁下既无心,还比什么术。”

      崔云壁一言不发。罗幕又叹口气,似欲劝解而无门,移开轮椅。国月在旁如观好戏。
      崔云壁不像个救人的,倒像个宰人的。我不禁看他的佩剑,问:“崔兄该不会因我说的是实话找我决斗罢?”
      崔云壁道:“动剑你必死无疑。”我道:“我想也是。唯有轻功身法能与崔兄切磋了。”
      崔云壁大抵从未见过我这样大言不惭的人,看我许久道:“你身法固有可取之处,不足以和我比。”
      国月美目一转:“我这五哥内伤未愈,外伤在身,确实不能和前辈比。”崔云壁对她道:“不必激我,我就算仅用三成功力也可取胜。”
      我道:“一言既出,不可反悔。绕无心谷一圈,看谁先到竹林潭水。”冲出庭外,崔云壁丝毫不费力便似粘着我,这一夜霜前雁后斋事了,国月与罗幕可分别歇下了。
      我不知我的身法是何名堂,是我私阅慕容家所藏秘籍,被刑堂打个半死后,慕容池交予我的。他不说缘由,我也不问。他不想我死,我修不到上乘武功,至少能拿绝顶身法保命。
      我内力不济,有绝顶身法施展不出。崔云壁闲庭信步,在我身侧两丈,如影随行,须臾不离。我在桃花云上疾驰狂奔,踩踏花树枝干,过处夜间花落如雪,远处楼台灯火未歇,桃花尽作碧色,说不出的旖旎绮丽,道不尽的酣畅淋漓。
      十里桃花如雪落,转瞬踏尽。竹林在眼前。我凌空一跃,道:“三成功力!”他道:“三成。”不费吹灰,领先我一个身形。
      我强再提气,从未如此快过。劲风过境,满山翠竹枝如云般卷动,好似活了一条盘踞山峦的巨大青蛇。
      慕容池的小楼呈现全貌,潭水即在楼后山泉汇积处。崔云壁见那小楼,竟迟疑一瞬,他脚步只慢一步,我拼全力赶上,与他同踏潭边岩石,一头扑进潭中。
      水花四溅,崔云壁爱净之人,身影一退,落在小楼廊下,与我几尺之距。我觉得从未如此爽快过,满身满头满脸的水,又呛几口水,枕靠着岸边石块大笑。我断断续续道:“我赢了!……说是竹林潭水,崔兄鞋底都未沾到水!”
      他皱眉道:“你不像江湖中寂寂无名之辈。”
      我笑:“兄台又何尝像寂寂无名之人?”
      他道:“你学不成医。罗幕四岁识药,八岁学脉,十二岁开方,十四岁坐堂主诊。你晚了,没有脉感,且一身江湖气。”
      我竟也不很难过,只是心中空落,问:“何谓江湖气?”
      崔云壁漠然道:“明朝暴死,今夜寻欢。无来时路,无归时处。”
      我点头,方才一扑惊碎了潭中月,现在水里的月亮又在我右侧晃荡着闪动。我问:“再多问一句,我的脸有什么不对?”
      崔云壁不知低徊还是心痛,惜字如金道:“像一个人。”我道:“我有个兄弟。”
      他冷道:“你只像他一两分。他誉满天下时,你父亲尚未出世。”语罢转身即去。我道:“好。”忍不住对应年纪,暗将成名人物略上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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