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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三、中 ...

  •   上一章补足近两千。

      她行去后,黑影一晃,崔云壁提剑自栏杆徐徐入。我已经怕了他:“有事能否一次上齐?”
      他看我一眼,吐字道:“你,不瘸。”
      我看他如嗤笑他讲废话。我总不能为扮罗幕断一条腿。他上前俯视我,手掌一翻,我始料未及骤然惨叫,忙压住轮椅扶手克制。那一掌连两枚入骨钉穿透衣衫钉入膝盖,我几乎能听见膝骨碎裂。他向前倾身,似考虑在脚踝上补一枚,懒弯腰而作罢,不疾不徐退后道:“取出后三日即可行动无碍。”我惨白着脸,抬起手指他鼻梁,痛得手都在颤抖。他轻飘飘道:“别叫,断天府中人在不远处。”利落地走了。
      崔云壁留下几瓶药,我抓着轮椅扶手强忍,咒他这辈子神女有心李剑仙襄王无梦,让一份单相思之苦折磨他至少四十年。
      待随断天府谢氏两位门客启程时,我是真不能行走,身体虚弱,坐在轮椅上被抬上马车。
      杏霏姑娘归来,惊我顷刻之间残疾了。我镇定道:“遇人不淑。”
      她传紫烟夫人的原话,道是我不听话,但对长辈尚知礼数。杏霏道:“夫人说公子就爱看些闲书,下一期《江湖月闻》权且给公子做路上消遣。”这本书四日后才流出,我先翻至本月江湖事,第九件:红龙女孟国月与有凤来仪楚歌无心谷一晤。第七件:断天府请走无心谷名医;无心谷与云居城即将联姻。第二件:慕容世家失公子慕容。——我眼中刺痛,不能细看,连忙翻过。
      杏霏见我要翻去看第一件,于其时正色道:“公子此去,注定风波不断。既已身在江湖,夫人说,她做不起雪中送炭,但可锦上添花。江湖大名,便送一份予公子。”代我翻了那页。
      我默读江湖中头等大事,是红笔写就,没头没尾,无名无姓。只道:公子玄度出。
      旁注以小字:今见其子肖其父,且虚红名待君名。

      此番是国月送我出谷。她本不欲我牵涉此事,又不想因私情使云居城同断天府为敌,本意是一己承担。此时望着我,似有千万言语忧思在眼中。我轻碰她脸颊,笑道:“等我回来。”她低垂明眸,乖巧点头,举止间真情一片,并非作伪,断天府诸人亲眼目睹。
      马车内极为宽敞,并无断天府中人打扰。杏霏随侍在旁,红袖添香,我便读一读书。读了三、四回《江湖月闻》中名医出谷一段,终于知道哪里不对。我问杏霏:“看这段姑娘想到什么戏码?”她笑道:“风萧萧兮易水寒么?”
      我道:“我怎么想到,昭君……出塞。”她一愣失笑,以袖掩唇。

      当年傅清圆出谷,我观种种记载,就很有些明妃的味道。如今轮到罗幕,他与断天府新府主都是男子,照理说不该有人附会,但见过崔云壁对李剑仙的执念,有他二人在前,我不由觉得这准妹夫若真往断天府一行,指不定出什么事。
      陆行三日,断天府诸人把我当成风一吹就病,人一病就死的名医。诸多珍稀药材流水价送来,唯恐我死在路上。药多味重,偏饮食清淡之极,尽是易于克化之物。我碍于罗幕胃口一向不佳,又因崔云壁两剂药使我吐得太刻骨铭心,三餐不敢多食。虽烟花三月暮,杏花天十里一红白,坐在马车上亦览尽盛景,精神仍是不振。杏霏与我熟悉,打趣道:“长此以往,公子将衣带渐宽。”我回:“以往嫌自己心宽体胖,如今也效沈腰消磨。”
      三月二十四,终至码头,沿江乘船四、五日,可到达断天府所在。
      断天府两艘楼船来迎,杏霏出入留心,与我说守卫人手翻了一番,恐怕是有妙手观音前车之鉴,不敢再弄一回折箭沉舟的惨案。我却暗觉奇怪,断天府若真将名医罗幕看得这样重,需他救命不能出一丝一毫闪失,何苦折腾得满江湖人尽皆知。
      临上船当日,我接到一份请帖,说是谢氏一位公子并万帆会少主邀我夜赴楼船上将开的宴席。万帆会主有江上龙王之称,掌握漕运,仅有独子,似是年纪很轻,未涉江湖。我不知谢氏为何拉上这位少主节外生枝。断天府谢氏不同于慕容家,族中排行不传于江湖,我见那署名写的是谢四,应是谢日影族中堂兄,断天府这一行倒是下了本钱。
      我固然很想尝一尝最具江南风味的船菜,闻说四月始有黄鱼,吴人呼为石头鱼,为昔吴王阖闾所嗜,味鲜美,所以为它创了上“美”下“鱼”一个鲞字。与河豚并列。又说四月是吃鲥鱼时,得鱼重两斤者最佳,皮下凝脂如玉,不需去鳞,加葱姜并小搓精盐白糖,猛火水蒸,滋味鲜滑胜过牛乳。还有刀鱼,是船宴常客,色白而长,有硬角刺,文人赠谑号骨鲠卿。言其味在鳞类中列席公卿,然则骨鲠刺多又堪恨。现在吃是晚了,可我此去要过瓜州渡,想起前人“玉盘金缕按霓裳,曾倚瓜州作酒狂”句,虽不能饮酒,也很向往二十余年重下箸,一生江鲚几回尝的美味。这些都是闲杂思绪,断天府这回行事欺人太甚,我回帖拒宴,辞以身体不适。
      上船当日,又有侍卫将轮椅抬下,为我推轮椅。码头来往人潮如织,常言繁花似锦,杨柳也可如锦。江畔遍是春柳,一寸寸一段段的柔软黄金缕。堤上商贩推车,叫卖翦松糖。
      满目鹅黄嫩绿里,杏霏撑一把紫竹骨紫面纸伞,遮蔽日光,伴在我身侧。自码头到楼船,近百丈地铺好木板,木板上又垫一层厚毯,断天府的侍卫拦住行人,唯有我轮椅行去,履过无声,平稳得很。船上放下阶梯,那阶梯也拼成严丝合缝的斜坡,我抬眼望去,两层楼高的楼船,竟不见一级台阶。我道:“断天府好大的阵仗。”杏霏听我说话,眼一瞥谢家侍卫,接下推轮椅,方轻声笑:“不知做给谁看呢。”
      我入船中二楼厢房安置,入内先是八角桌并座椅,其后一道锦障,绘玉堂富贵图。背面花架上放一花瓶,插暖房催开的垂丝海棠,色娇且艳。厢房内有一架陈列满的多宝格,有书架,床外又有一张美人榻。
      厢房分前厅后室,安顿定,我请杏霏撑开前厅船窗,窗外已是一片烟波浩渺,白茫茫如在天际。她坐下陪我饮一盏茶,不过一盏茶光景,谢家的婢女在舱房外禀话,谢四公子共万帆会白少主来探病。
      我以口型道:不见。整理过茶杯,推轮椅避到内间。
      不多时,既听一个饱含清气,且有礼仪的少年声道:“谷主是我断天府谢氏座上贵客,闻得谷主一路抱恙不见好转,谢四迟来拜访,还望赐见。”

      杏霏辞以我远行疲惫,已然歇下了。待到能见客,自会传话请二位一叙。
      在我听来,她态度不卑不亢,礼貌已极,应对熟稔。毕竟是紫烟夫人身边教出的人,我放心些许。却听得另一个少年男声大声道:“贵主人这架子摆到谢四公子门口,可是摆错了地方!真当自己是座上……”
      这话声竟有些耳熟。
      我并无不悦,这位万帆会白少主句句属实。“罗幕”这一行,难就难在介于阶下客与座上宾之间。断天府以阶下客的手段迫他成行,就不得不沿途将他奉得比座上宾还座上宾。否则纵使断天府雄踞两州,一方枭雄,也实在欺人太甚。
      白少主的大实话最犯忌讳。果然,那位谢四公子又柔声劝道:“白贤弟,谷主路途劳累,心思郁结,也是有的。你我本意为替谷主派遣忧思,你怎好这样急切?”倒是将那姓白的和自己都摘得干干净净。
      我在无心谷养了一阵,经历几番大变,忽然懒了,再不想与人打口舌官司。以往在慕容家逞辞锋之利,语不逼人死不休,二十年来讨得过几分好处?我做不了罗幕那般温柔敦厚的君子,只求下半辈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少说话,能不与人针锋相对就免一场针锋相对。那白少主爱如何说,且由他去。横竖我已听清,就如衙内少爷前后总簇拥几个爪牙,王孙公子身边总有人溜须拍马,谢四这聪明人身边非得牵着白少主这么条蠢材,才能十足十地显出他通人情巧心肝。

      他们之后客套,我不再往耳中心里去。转头望着床帐顶出神。那一幕葡萄灰色的吴罗好似一道江水垂下,我想起国月对我提过,慕容池大约是死在江上,吴江流域,今夜入夜时分,船或者就可以行到那里。
      外间忽传来一声。“……何时轮到你这丑八怪……”
      我但觉一股怒火冲上脑门,她一个小姑娘家,哪怕遭我牵累,无论如何没有理由承受这种非难。帘外声似有人已抓住她手腕拆招,我端起手中茶杯一下掷在地上,瓷杯四分五裂,屏风相隔的室外戛然而静。
      我拂袖道:“杏霏,送客。”
      姓白的将要作怒,被他拉住。谢四礼数周全,我见他身姿映在屏风上,如隔帘花影,十分优雅,从容一揖,道:“谷主且请安歇,谢四明日,当再来拜访。”

      我定定坐在轮椅中,杏霏悄声上前。我道:“抱歉……”
      她只一笑,弯下腰收拾瓷片,我低声道:“小心手。”
      她对我盈盈抬眼:“小女心知自己貌若无盐,公子是第一个说小女貌美的人。公子真心实意,小女分辨得出。旁人的恶意,小女不放在心上,也请公子不要愧疚。”
      我叹了口气:“方才我该出去。”
      她疑惑:“只是?”
      我道:“我听那白少主语音熟悉,才想起,见紫烟夫人前,与他在日照书局有几句争执。”
      “他可认得出公子?”
      我令杏霏无需担忧:“我现下与当时,称改头换面也不为过。他不是心细如尘的人,哪这样容易认得?我会多避着他。”
      语罢我欲看她手腕,江湖儿女,她倒不会觉得我轻薄。挽起衣袖来,白如雪的肌肤上五道指印晕红。她轻轻道:“姓白的指功不浅,得乃父四分真传。”
      我道:“更难办的或是谢家人吧?”
      她放下衣袖,道:“谢四绝非善类。若论身法,姓白的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偏谢四挡住我的去路,只消那么一指,碰在我手臂上,隔着衣裳都感觉不到,脚下便乱了慢了,给姓白的捉住。”
      那就是传闻中“日月盈掌,乾坤一指”的巧劲柔劲。这路功夫可刚可柔,最难得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谢家虽非人丁兴旺,可随便一个年轻一辈的出色子弟都能将看家本领练到这般境界,也难怪断天府雄踞天南二百年不倒。
      慕容家与断天府难以相提并论。我又想起慕容池也不在了,同为世家豪门,两般运数。我心道:罢了,慕容世家关我何事,且过得今天,再想明天。与豺狼虎豹周旋,也要留喘息之机与自己。此行结局如何,是长命功夫长命做。我只求能多帮几个,多护几个我牵挂,也牵挂我的人。

      这一日午后,我小睡醒来,杏霏含笑。我低头看了看杯中水面,才知是脸压着睡榻边缘,印出一道红痕,虽则狼狈,但我今日不会再有人打扰,狼狈一些反而自在。
      她道:“方才谢四的使女来送赔罪礼。”
      她推我去看,竟是一只八宝花纹大锦盒,揭开叫我愕然,里头是一篓枇杷。
      江南枇杷已熟,沿途两岸山上偶有种植的,树干高大,四季浓荫翠绿,果实金黄,甜香馥郁。暮春成熟,常有村夫挑担叫卖,几乡几镇互相听闻。大的如鸡卵,小的如龙眼。这一篓颗颗可爱,色泽白里透黄,一定果核小又甜如蜜。
      他若送别的,我看了没意思。送生鲜瓜果,却让我很心动。只是那枇杷一颗颗精挑细选过不提,盛果的篓竟是白玉雕成,做出竹条编织的纹理,透光还有一个个小洞。我反复摩挲,那玉质细腻坚硬,莹润如脂,沉重异常,是籽料无疑了,盛着枇杷,如白玉篓里满满一篓金弹丸。我忽地坐在轮椅上感到荒谬,这样的美玉做旁的器物不好,非要拿来镂空做果篓。
      那白玉篓旁,又留有一枝枇杷叶,葱葱绿叶间系了一张八折的手书:
      “樱桃娇小啖无味,先遣芦橘与君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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