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令·若素》加菲鱼

20、第二十回

　　转天到了五月节。

　　因时下大行清廉简从之风，自小皇帝登基以来灵都再没有举办任何活动，诸如龙舟竞渡、郊外射柳、打马球等等，权钱俱全的氏族豪门尽管早已蠢蠢欲动，奈何无人敢做出头的椽子只得作罢。

　　据说今年大有不同，皇帝刚下了诏书，确定了帝后大婚日子，大司马府又一次广发请帖，五月节开门宴客。好家伙，什么叫顺势而为？勋贵们立时于城郊开了马球赛，一大清早套车驾马，拖家带口涌出城去，若不是时间上实在赶不及，竞渡也能给办一场的！

　　府外头何等热闹，阿纨却是完全看不见的。只昨晚上从“一月一方”挑了个绣娘，今日就来教她，说正好应节气一起制五彩绳，现下不得不拘在二层西侧室的窗下努力分线中。雅人与虞氏倒好，先一步兰汤沐浴弃她而去。

　　时至晌午，五彩绳歪歪斜斜编了一条，阿纨有些泄气，绣娘手确实很巧，不知她怎么弄的，东扯扯西拉拉，歪斜的手绳竟平整了，这下阿纨终于勾起兴趣，又着手分线准备多编几条。

　　喜画儿怕她热着，拿井水湃了好些果子，头先她特意问过虞氏，女公子可食得生冷之物，虞氏说尝口鲜不妨事，切勿贪嘴即可。

　　这会子见气温上来了，喜画儿便端来给阿纨食用，顺手降低帘子挡些日头。阿纨招呼绣娘和喜画儿一同吃果子，她们哪里敢动手，忙要推辞，阿纨直接一手一个塞人嘴里，结果大家皆啃得满嘴，相顾而笑。

　　“女公子菩萨心肠，来年进宫做了皇后，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绣娘吃了果子开始胡吹，“奴听说宫里面地上铺的砖头都是黄灿灿的金子，到晚上不用点灯也能照亮。”

　　阿纨跟她抬杠：“晚上睡觉要熄灯，金子晃眼还能睡得着？”

　　“宫里大多有地衣的，盖上些便不晃眼了。”

　　“姐姐懂得真多，听着姐姐进过宫？”

　　绣娘慌忙摆手，“奴哪有那个福气，听来的听来的。”她接着绘声绘色道：“住我对门的马家小子才是家主跟前的红人，每日赶车送家主到宫门外，跟进出办差的黄门混了个脸熟，这些事情就是他打听来的。”

　　宫里若真的遍地黄金，岂会穷得京畿官道都修不了？阿纨只当听了个笑话。

　　稍晚阿纨让拎去沐浴，古人就是雅，洗个草药澡硬说沐兰汤。出来换了一身鹅黄夏装，外披是她梦寐以求的素纱襌衣，其实她挺稀罕大司马府这种低调的奢华风，明明见天一个变，正长身体的孩子，也要量体裁衣制作昂贵的蚕丝料子。

　　虞氏给她缠腰带，左边挂香包右边挂玉章子。没错，靳夫人真打好了绦子，刻了她名字的私印现如今日日垂挂腰间。

　　阿纨拿出编好的五彩绳套进虞氏腕子，“应景，讨个吉利。”

　　虞氏伸手拨了拨，双眼略有微澜，“谢谢，你有心了。”

　　她又拿出一个，“你帮我转给先生。”

　　“你自己怎么不给？”虞氏好奇。

　　“我担心她嫌丑，不肯戴。”

　　“到底多丑？”冷不丁头顶伸来一截白皙手臂，捞过五彩绳放在眼前端详，雅人啧啧两声，“很有自知之明，确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丑的了。”

　　雅人另一只手上执了把麈尾扇，遂把手腕递给阿纨，“戴上。”

　　真是口嫌体正直，阿纨晦暗的眼睛一亮，七手八脚套到雅人腕上。有一说一编绳完全不配雅人，全胜在她皓腕柔细白嫩，再扯下广袖一甩，目光自然而然带去看那窈窕身姿了。

　　今日雅人一身月白纱衣，天青色披帛，更似化外仙人，她摇着麈尾扇领头走在前面，“快走罢，莫要阿姊等急了。”

　　本朝讲究过午不食，特殊节令或主家做宴除外。靳夫人体弱不敢在晚上闹她，遂赶在哺食前后去“一月一方”。

　　节下的“一月一方”门户悬挂驱邪祟的桃枝和钟馗像，随处还有必不可少的艾草、菖蒲，空气里满是一股子草药味道。

　　许是受上次启发，靳夫人仍旧将筵席摆在院中木台上，偏巧不见了合安女，她素来猾头，换了沈媪来替班，自己反跑去西苑伺候夜宴了。甄氏显是知根底的，倒也发善心纵了她去，大过节懒得触霉头。

　　靳夫人跟妹妹十足默契，也是一身月白衣裙，青丝高绾别了一支玉簪，露出秀美的脖颈。阿纨行了礼忙献丑，也给她套上五彩绳，雅人没说话，沉默的伸出手腕晃了晃，靳夫人瞧了搂住女儿爱得不行，阿纨道：“母亲节日快乐。”

　　“快乐，快乐，有我儿陪着，当然快乐。”

　　三人落座，阿纨朝虞氏道：“素衣也来。”

　　虞氏大大方方不作推诿，上了木台跽坐下来，两个童婢忙置了食案。

　　夏日来临，食物简简单单，瓜果时蔬偏多些，图的便是个新鲜，按风俗每人斟上一杯雄黄酒，阿纨一眼不错的盯着，小嘴刚砸吧了一下，雅人就咳了声。

　　靳夫人拿玉箸蘸了蘸酒爵里的雄黄酒，“张嘴。”

　　阿纨张开嘴，舌尖就尝到一丝沁凉，接着辣味顺着滑入喉咙，她吸口气呛了下，靳夫人举着玉箸尚未搁下便笑起来，虞氏问她：“酒好不好吃？”

　　阿纨瘪嘴摇头，“一点不好吃，味道又苦又辣又怪。”

　　在场人尽数开怀大笑，靳夫人招呼甄氏叫旁边伺候的使女童婢一起坐下吃酒，甄氏本欲拒绝，靳夫人说节下都高高兴兴的，不必拘礼。

　　这般甄氏才叫人在木台边上支了长案，摆上酒菜，一众老少围坐着吃喝起来。甄氏暗自在心底盘算，今夜恐怕是大司马府落成以来，绝对破天荒的一次吃席了——要晓得相距不足一丈之处坐着的可是雅人本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按文人习性该要斗草的，可惜在场的也就靳夫人胸有点墨，可也抵不过雅人满腹经纶，念了讲句应景的诗见提不起雅人劲头，便想起了另一宗。

　　她扭头吩咐甄氏去取琴来，又对雅人道：“许久未聆听妹妹抚琴了，趁今日过节，妹妹不若抚上一曲，助助兴可好？”

　　“阿姊，琴你都先叫人去拿了，这兴妹妹不助也得助。”雅人叹笑，起身下了木台，走到廊下，刚好琴取来，她弯腰拨了拨琴弦，“铮”的一声余韵悠长，忍不住赞道：“好琴。”

　　原来雅人还会抚琴！阿纨不禁五体投地，撂了碗筷前排围观。雅人凝神静气片刻，玉指轻拨琴弦，看似试了几个音，霍然起势素手翻花一般展开，婉转仙音旋即而出，也不见得她如何，就仿似夜风随意点了点小荷尖尖角一般，那旋律竟美丽曼妙到叫人无从形容，阿纨直接看痴过去又听痴了过去……

　　须臾，雅人奏罢，闭目回味一会儿，方才缓缓起身，靳夫人和虞氏鼓掌喝彩，她踱回木台道：“阿姊这把琴，音色堪称绝美。”

　　“一早预备下赠与妹妹的，名曰坐忘。”靳夫人笑道，“你既欢喜，我自足意了。”

　　雅人动容，朝靳夫人一揖，千言万语只一句：“多谢阿姊。”

　　靳夫人去握她的手，“咱们姊妹一家何须言谢，你将我的阿纨教得守礼懂事，我也没来得及道声谢不是。”

　　阿纨听见点名，马上坐回去溜须拍马：“先生这种高手就该配这种好琴，妙哉妙哉！”

　　引得众人又是大笑，雅人揶揄：“莫不该是对牛弹琴，呜呼哀哉？”

　　阿纨陪着笑笑，道：“徒儿虽不及先生高雅，土琵琶还是能弄出个响的。”

　　“噢？”雅人微惊，“你会弹琵琶？”

　　混迹于“穷什么不穷教育”的年月里，谁小时候没报几个兴趣班？她的第一把乐器就是价值一百七十八的木吉他。

　　阿纨捻紧两指，“一点点。”

　　虞氏悄无声息给雅人递了个眼神，雅人立刻意会，转移话题道：“阿姊，未知‘坐忘’出自哪位名师之手？”

　　靳夫人原有些走神，听见雅人的话笑容才回到脸上，“自称出自楚人牟绝弦之手，一生制琴两把，‘坐忘’乃其一。”

　　倘或真是牟绝弦所制之琴，坐忘何止价值千金，俨然价值连城了，雅人遂再道谢，靳夫人嫌她多礼，佯装不悦。

　　这时虞氏从袖笼里拿出几个荷包，一一递给大家，“针脚粗陋难登大雅之堂，只过节了给各位贵人戴着玩，博君一乐。”

　　荷包做得都很小巧，一看就是装私人贴身小物使的，尤其阿纨的最用心，既可以挂在腰间，又可以挂在脖子上。靳夫人见状毫不犹豫卸下一枚琥珀指环，说给她压压袋；雅人随后摘了自己一对翠绿欲滴的耳铛，直接塞进荷包。

　　这夜靳夫人大概高兴过头，饮多了雄黄酒，醉着堕入梦乡，人睡着了嘴角也挂着甜甜的微笑。

　　满载而归的师徒俩返回雕楼，阿纨始终惦记着一件事，便问虞氏：“素衣，席上我是不是有何不妥之处？”

　　虞氏没有隐瞒坦言道：“你跟雅人说起琵琶时，我瞧细君样子有点不对。”

　　“所以，母亲想起什么了吗？”貌似当时她只随口一提，全然没留意到旁边的靳夫人。

　　“不甚清楚。”

　　雅人蹙眉，“我曾经试探过，阿姊记忆大致停留在乐阳刚刚出嫁那会儿，然而阿纨又尚未出生，她的时间应该是割裂以及错乱的。”

　　换言之她只记住愿意记住的，不堪回首的往事自动屏蔽了。阿纨问：“倘若母亲恢复记忆，当会如何？”

　　“如果真是如此，我想阿姊必定觉得，天塌了。”后果难以预料，她根本不敢想象。

　　阿纨心头一紧，靳夫人的病根或者是命根就是女儿，恢复记忆必然代表她将直面丧女之痛，以她沉疴多年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几乎不消多说！

　　四字箴言：谨言慎行。阿纨生平头一次深刻领悟：很多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极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