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令·若素》加菲鱼

28、第二十八回

　　喻孤檠同她年纪相仿，尽管兖冕加身，左不过十岁的光景，再回想那小像上描摹的样子……阿纨憋住一口气，尔后凝神抬眼望去——对方亦不过同她身量差不多的小儿郎，感觉仅比骞儿略微挺拔一些。本欲一睹龙颜，奈何十二旒白玉串珠在火光映照下迸发出璀璨光泽，让隐藏在后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依稀能感知其目光灼灼，气势逼人。

　　阿纨咽咽口水，僵在原地不敢动弹，须臾礼官引她去了拜位，参见天子——夫妻初相见，妻先跪夫，才可母仪天下。

　　“皇后免礼。”喻孤檠的声音尚且稚嫩，倒是学得霸气十足。

　　阿纨谢了恩，却半天站不起来，过于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快断了，咬牙挣扎片刻终于直起身子，可惜凤冠一滑竟是扣在眼皮上，眼前瞬间一黑，阿纨暗道：该死！

　　阿纨拼命告诉自己千万不要乱了方寸，得赶紧想辙，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摆脱窘境。她把手里的玉圭往胸前贴去，凭感觉往脸上探了探，顶到凤冠后动作干脆又轻巧的一抬，凤冠刮着汗湿的脑门回归原位，视力一得以恢复，便瞧见靠近身边的一位礼官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阿纨就当做什么事没有发生，一脸淡定，岂知内心慌得一批。这时耳边飘来两个字“真蠢”——仍是那稚嫩的声音，满满孩子气的率真不客气。

　　被天子夫君当面揭了短，阿纨只楞了一下下便欣然接受了，小孩子自然该有小孩子的直接，心里拐弯抹角十八道褶她还应付不来呢。

　　喻孤檠没空琢磨阿纨的心思，因为太常卿已经过来引导他去迎神，不多时青烟自铜方鼎袅袅腾空，喻孤檠回拜位行三跪九拜之礼。

　　以阿纨将近两年潜心学习累积所得，一眼明了喻孤檠姿势、仪态究竟多完美，且多出一份她望尘莫及的王者气度，不禁自叹弗如。

　　官称帝后祭天，实操者则是喻孤檠，阿纨立在不远处充当背景板工具人。天空逐渐转变为绛黑色，阳光炙烤一日至夜间闷热无比，围绕在重重火光之中，阿纨里三层外三层又湿透了一遍，如今不用“几乎”而是肯定身上发出一股股汗酸味。

　　初献完毕喻孤檠回拜位，无意瞥了瞥阿纨，掐着司祝预备跪读祝文，礼乐暂歇的间隙，他轻哼一声：“真丑。”

　　真丑还是真臭？阿纨没听清，无论哪一条她都当之无愧，比头先“真蠢”的评价接受得还要坦然。喻孤檠终于发现了她的“厚脸皮”，只怕拿剑方能刺穿。

　　接下来亚献、终献按部就班进行，喻孤檠不免显现体力透支之像，孩子到底不及大人，冗长繁琐的礼节和奥热的天气都特别折磨人。

　　直至最后帝后双双至望燎位观看焚烧祭品，整个鹿仙台被烘托得一派辉煌，待内赞奏礼毕，阿纨总算盼来了终曲，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退场下祭坛，福广当先站到喻孤檠身边，喻孤檠顺势靠上去，十二旒摇摇晃晃掩住满脸疲惫；阿纨羡慕的看着，她身边站着的是和盈，她没有资格依靠，倒是和盈主动扶住了她。

　　大概体恤帝后均年幼，特备了两架步辇将他俩送去凤章宫，阿纨感动得险些跪谢。等屁股一挨到坐垫，阿纨就觉浑身骨头全散了似的，哪儿哪儿都又酸又疼，若非周遭众目睽睽，她定哀嚎出声。

　　下了鹿仙台两架步辇一前一后径直往凤章宫而去，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恭送帝后。阿纨侧目一瞥轻而易举瞧见了鹤立鸡群的薄奚诲，冕旒、执笏，雄姿英发。阿纨颦眉，就在大婚前三日，薄奚诲升司空、录尚书事、骠骑大将军；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隐隐感觉他距离那个位子似乎一步之遥。

　　薄奚诲似有所感，略一抬眼，“父女俩”视线空中交汇，只一碰即错开，实非刻意而纯属生理性反应，然这一瞬间落在某些人眼中便是另一番解读。

　　……

　　步辇一过璧门喻孤檠频频暗示福广加快脚程，把后面讨人厌的丫头甩得远远的。福广平素深深宠着溺着由他任性，今这大日子可不得放纵，太不体面。未能遂愿，喻孤檠不悦的拉长了脸，散出的怨气让福广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从阿纨的视角看去仿佛一个“？”

　　按制天子大婚三日连宿椒房殿。众所周知帝后现下暂行不了周公之礼，但“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之礼总归可以完成，于是帝后双双被抬入椒房殿内。

　　阿纨曾在史书看过椒房典故，难免有点好奇这宫殿是否刷满花椒，脖子动不了只好拼命转动眼球，岂料又遭喻孤檠冷嗤：“呆子。”

　　不大不小的声音让周遭随侍的人听得一明二白，阿纨不动声色，其他人自然而然也就不动声色。喻孤檠鼻翼翕动几下不再多言，闷闷的往前走，阿纨气定神闲慢慢挪步跟上去，没人注意福广微微勾了勾嘴角。

　　帝后落坐在红檀云母地屏前，嵌螺钿彩绘漆案上摆着胙肉以及一对红线相连的瓠瓜，旁边宫人正在斟酒，清甜的酒香芬芳怡人，阿纨猜测该是西域来的葡萄酒，想来果酒度数不高确是适合两个未成年人饮用。

　　声声祝词中，喻孤檠同阿纨用了胙肉、对饮了合卺酒，待礼毕片刻不歇，喻孤檠随即起身，拂袖而去，留下的阿纨没有半点不虞，反倒是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出，气氛陷入凝滞。

　　直到喻孤檠以及随侍的宫人统统散得没了影子，和盈才过来吩咐宫人将阿纨搀扶起来，垂头恭敬道：“皇后，容下官伺候您更衣。”

　　阿纨目光落在她髻边晃动的金步摇上盯了一会儿，道：“劳烦和尚仪。”

　　和盈忙道不敢，侧身一让，宫人便将阿纨送入内殿，如同晨间那般尚服、司饰、典栉女官一一替阿纨卸去一身金银服饰，待褪得还剩中衣，女官们纷纷躬身趋退。

　　和盈笑晏晏道：“今日皇后辛苦，明日谒庙，皇后早些歇息，下官告退。”

　　阿纨颔首，和盈深揖，趋退。

　　一转眼内殿清空了泰半，显露出跪在角落静候的椒房殿宫人和黄门，感受到皇后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赶紧跪行上前，稽首道：“奴婢拜见皇后。”

　　阿纨打眼一扫，看着前排的江离、秋兰、蓝城、白桥，便点了四人的名，其余都让散了。

　　“我要沐浴。”简简单单一句，蓝城和白桥心知肚明领旨趋退。

　　闲杂人等一走，阿纨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直接瘫坐在榻上，唬得秋兰下意识脱口道：“女公子……”

　　江离扯她袖子，秋兰咬咬舌尖，“皇后。”

　　阿纨无奈笑笑，“过来给我揉揉肩。”

　　秋兰应了声，几步过去帮她按揉僵硬若铁的双肩，阿纨闭着眼睛，嘴里嘶嘶抽气，“江离，你来把发髻拆了。”

　　江离闻言也快步过去着手拆头发，只两手又顿了顿，轻轻问：“皇后，您额头怎么伤到了？”

　　额头伤了吗？阿纨累得整个人都木了，她挣开眼，愣愣的不明所以，秋兰仔细一看，可不是嘛，额头上两条红痕都起了痧。

　　阿纨终于想起来在祭坛上的糗事，一定是推凤冠的时候不小心刮的，怪道当时喻孤檠就骂她蠢，原来指的这个，“没事儿。”

　　浴汤备妥，阿纨进净房沐浴，脱下的小衣上附着一层薄薄的盐霜，而足衣更是能站立不倒，阿纨啧啧称奇，暗道好家伙，她大一军训站一天军姿亦不过如此。

　　洗尽铅华，换上舒适轻软的绸衣，阿纨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扑倒榻上，秋兰追着要给她绞湿发，“皇后可不能马上睡，头发没干容易着凉。”

　　江离也取了块帕子帮着一起绞，这时蓝城拿了药膏子来，皇后额上的伤但凡长眼睛的都瞧见了，方才赵詹事还差人来问。

　　原皇后宫中该由大长秋掌故，劳动不到赵贤，可皇后毕竟年幼，太后主动提出亲自负责看顾皇后，待皇后及笄再置官属，于是赵贤顺理成章管派椒房殿诸事。

　　蓝城道：“眼下请皇后多担待着些，奴婢们哪有不周到的，直接宣赵詹事。”

　　阿纨抱着枕头露出半张脸、半只眼，懒洋洋道：“下去罢。”

　　蓝城应诺，趋退。

　　江离凑到阿纨耳边，“婢子们进宫时，赵詹事派了牌子，吩咐往后若皇后有事，便递牌子找他。”说完展示了一下悬在腰间的玉牌。

　　端人家饭碗，受人家管，天经地义。阿纨蠕动一下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一呼一吸就沉入了黑甜梦中。

　　秋兰本想提醒她头发尚未干透，江离一个眼神阻止，榻上的人只怕连劈一百八十个惊雷都吵不醒，不必费事了。

　　隔日一早，殿中省各女官又在和盈带领下前往椒房殿给皇后梳妆。谒庙服是绀上皂下的深衣；绾发使髢，未笄以绀色玉带系之；耳铛也由亮晃晃的金饰换作了白玉耳坠，突出了素净和雅致，阿纨相当满意，实在较昨日不知轻松了多少倍。

　　谒庙前要同皇帝一起先去拜见太后，于是阿纨候在前殿等待——昨夜喻孤檠宿在太液池畔的鸿宁殿。晨曦中一抹矮小人影由远至近，一身老成持重的玄色深衣，头上系了条嵌白玉的一字巾，最夺目仍是脚上那对赤舄。

　　没了十二旒珠串遮挡，阿纨终得瞻仰龙颜机会，却立时怒啐小像画工什么玩意儿？！好好一个得天独厚俊俏小儿郎，楞被画成了钟馗！

　　旁观者自是不知阿纨心里的官司，只当她看直了眼，尤其喻孤檠，一脸嫌恶之意溢于言表，倘或换作昨日定要骂她一句的，今日偏是忍下了，抿紧嘴巴朝福广一瞥。福广得令，扬声“起驾！”

　　阿纨回神，喻孤檠已经朝前走了两步，幸亏人小腿短她轻易跟上了他，可是瞬间感受到发自他周身的低气压……何以至此？阿纨虽不解，但不妨碍她继续仪态端庄。

　　喻孤檠：……此女脸皮八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