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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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纨千算万算，没算到雅人叫她去隔间用朝食。
食案上摆放的饭食尽是她所喜好，不由得偷偷瞄雅人一眼，被对方逮个正着，当即被训斥：“獐头鼠目，毫无闺范。若表谢意，直言便是。”
要起来鞠躬吗？阿纨迟疑。
“说谢谢。”雅人眉毛都竖了起来。
“谢，谢谢，谢先生。”
“说话期期艾艾，县主有口疾？”
阿纨摇头。雅人执箸进食，算了。
基本餐桌礼仪，阿纨还是懂的。只不过自打进了“一月一方”，不管朝食晡食皆由合安女代为哺喂，没机会碰餐具，现在忽然一切靠自己，阿纨不禁发愁，尤其饭粒不慎掉落，在捡或不捡之间犹豫不定，唯恐雅人斥她没有闺范。
雅人蓦地放下玉箸，起身离席。食物几乎没动几口，这就吃饱了？阿纨不敢问，急急忙忙要起来，可惜跪多了腿脚不听使唤，撞上食案“乒哩乓啷”一通乱响。
一口凉气刚倒吸一半，雅人的声音已似离弦箭矢，由远至近扎进耳朵：“过来！”
臊眉耷眼走出去，正撞见刚进来的虞氏，于是敏捷的一把拽住。
雅人已然坐回到榻上，将她的小伎俩看得分明，本欲说些什么，虞氏默默递过去一个求饶的眼神。
雅人抿唇，懒得追究了。虞氏便牵着阿纨过去，重新坐下来，掏出帕子给她擦去黏在嘴边的饭粒。
雅人见状还是忍不住说了，“虽有意料，却也纵得过于无法无天。”
“你莫恼，这几日县主先交由我来带罢。”主人不豫，婢子自愿服其劳。
阿纨心里一松，嘴上却道：“请先生多担待，徒儿会改的。”
虞氏噗嗤一乐，雅人就说：“为师看县主倒不是个蠢的，自去罢。”
准备故技重施撅屁股撑地，虞氏的手臂伸过来，阿纨反应很快，搭着她站起来，虞氏朝她笑，“跟先生告退。”
一鞠躬，“先生，徒儿告退。”
雅人挥手，赶紧走，眼不见为净。
虞氏领着阿纨往三层闺阁而去，一边说道：“给县主归置了寝室，上去看看可还满意。”
阿纨扯扯她袖子，“素衣，叫我阿纨罢。”
虞氏低头看她，须臾道：“阿纨。”
说是寝室实则紧挨着雅人卧榻，用帘幔隔出来一小块区域，中央置了一方锦榻。这距离……打个哈欠估计都能听得清楚，但当下也没得挑剔，她才是被挑剔的。
“昨日回去，细君可还哭了？”
“嗯，没用晡食，而且一夜没睡。”
虞氏一脸“我知道”的表情，“雅人原想着过去看一看，又怕惹得彼此都为难，细君大概也是一样的心思，今晨才没同阿纨一道过来罢。”
十几年的姊妹，素来推心置腹，今日这个局面谁人畅快得了？所以，迁怒她了。
虞氏顺顺阿纨头上的黄毛，“无事，没几日便都淡去了，雅人嘴上不饶人，就心软。”
阿纨盯着锦榻出神，她是不是要“见贤思齐焉”？
“适才你也听见了，这几日你随我一道学习礼仪规矩。”虞氏话头导回正题，将她引到另一侧窗下宽敞处，半蹲下来与阿纨等高平视。
望着她眼中漾起的和煦波光，阿纨感觉一片平静，原本为人师表就该以德服人，有教无类。
虞氏仿佛知她心中所想，便说道：“雅人怪罪你实非故意，不过性格使然，她向来都是目下无尘且直言不讳的。”
嘴上不饶人，就心软！
不意间捕捉到阿纨一晃而过的白眼，虞氏怔了一下，之前倒没留意她亦有调皮的一面。实际上莫管来处如何，面前之人仅只总角小儿，怎地疏忘了呢？
天下女子皆不乏母性，这一瞬慈幼之情油然而生，虞氏攥住她两只小手摩挲一下，确实瘦得可怜，再看手背的皮肤，干枯黑黄仿若风干。雅人所言极是，该找方子仔细将养。
“阿纨，你要知道行礼各有规矩，有上下尊卑之分，不可混乱为之。昨日对圣人像行礼时，你左顾右盼，全无半分诚心；给先生行礼也完全不对，手心理应向下而非朝上，额头触地需延一会儿再起。”
阿纨回想一下，不懂就问：“手心朝上是给谁行礼？”
“佛祖。”
怪道雅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不学礼，无以立。知礼方知仁德庄敬，此乃立身之根本。阿纨将来进了宫，掌凤印，为六宫之首，更要严谨。”
接下来虞氏把常用的几种礼节，进行了详尽的说明和示范。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阿纨本着看热闹的心情旁观，可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起了兴致。大概身在礼仪之邦，打骨子里就刻入了“礼尚往来”的基因，礼节种类和行礼方式虽繁杂，掌握起来居然也没有想象的困难。
“通常男左女右，手势相反，则是丧礼。”虞氏轻轻把她的手摆正，自己再度身体力行示范一遍。
“还有一点需要阿纨谨记，避礼也是礼，也当注意尊卑，譬如我行礼时，不用回避、不用回礼，欣然接受即可。”
“见到年长的行礼，我做不到不回避。”
虞氏一听这理由，顿时哭笑不得，“按年龄来算怎行得通？以阿纨的年纪，可谓随处都是长者，莫非你都要回避不成？”
说得在理，毕竟将来要“母仪天下”。
“我会习惯的。”
虞氏道：“你要习惯还要熟练，何种礼节对应何种场合，必须了然于心。”
……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提倡百善孝为先。《礼记》曰：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大司马府没有祖辈——薄奚诲父母缘、子女缘看着都挺浅薄——自身卯初进宫朝会，晚上又不一定见得到人影，即使见也不是为了见女儿；至于靳夫人则不消说了，跟阿纨同吃同住，何须晨昏定省，自然免了。
但是进宫以后，这个环节必不可少，并且稍有疏失很容易从中抓到把柄，被御史口诛笔伐，所以虞氏将“晨昏定省”纳入教习范畴，至于目前晨省和昏定对象都暂定雅人一位。
晨省尚算简单，给先生行礼问安本就是徒儿本分，只要多熟悉几日想来挑不出什么毛病；至于昏定……虞氏只说睡前嘘寒问暖一下，间或说一些让先生聊以安慰的话，助先生一夜好眠也是尽孝。
阿纨怀疑能让雅人真正感到安慰的是：离她远点。
“你莫管先生说什么，把该做到的礼数做到位，她自无话可说。”
阿纨内心苦笑一声，有些敌意和隔阂是无论如何都化解不了的，从她被靳夫人当做“阿纨”开始，雅人对她很难“无话可说”。
接下来两三日，晨省请安跟虞氏预先设想的相差无几，阿纨给雅人见礼已经做得有模有样，就是气力虚浮，下盘不稳，姿态拿捏不准，感觉轻飘飘的很不端庄。
雅人看破未点破，这黑皮小人儿的身体委实太差，也怪道靳夫人那般疼惜，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眼珠子似的护着。这根上的问题需在根上解决，虞氏已经理出不少方子，按部就班逐一调理即可。
于是晚间昏定，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搁在了雅人面前的矮案上，正愁苦怎么跟先生嘘寒问暖的阿纨莫名背脊一凉。
虞氏笑晏晏对她说道：“给你调理身子用的，快趁热喝了。”
闻着白玉碗盏内飘散而出的熟悉的中药味，阿纨满脸写着拒绝。人在凡尘俗世，吃五谷杂粮，总有那么一两件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类似“死穴”——中药不啻阿纨的死穴。
雅人难得平心静气的开口道：“方子为师仔细看过，对县主极有助益。”
阿纨支支吾吾半晌终是说出来：这类药母亲早给她用过，身体并不见任何改善，只得作罢。她留了心眼，没有把话说全乎，事实是靳夫人狠不下心来逼她喝药，转而把功夫下在吃食上，怎奈何她见吃不见长，还是瘦得皮包骨头，几根黄毛立在头顶迎风飞扬。
虞氏真是朵解语花，一语戳穿阿纨摁下未表的话：“良药苦口，你切莫任性，待你长了年岁自会懂得其中好处，只可惜机缘不等人，没得回头重来了。”
道理谁都会讲，未必谁都做得到。中药她确实喝不来，光闻见就汗毛倒立、两腮发酸，切莫提喝进嘴里了，那苦味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再则让一个将死之人喝药调理身体是否太过多余了？阿纨视线躲闪不去看那药盏一眼，也不发一言，心里明白今晚即使绕得开虞氏，后面还有雅人，怕是在劫难逃了！
虞氏看着用沉默来对抗喝药的阿纨，一时有点啼笑皆非，小孩子怕苦不吃药乃人之常情，只不过从来阿纨都比同龄孩子成熟明事理，断没料到在这等小事上使性子。其实这样反而难以用几句话将对方劝服，虞氏就朝雅人看了过去，结果雅人撂了三个字：倒了去。
只言片语胜过千军万马——以阿纨对雅人浅薄的了解，越是言简意赅意味着后果越是严重，收拾她的办法多得随随便便一翻一本《战国策》，死前剥层皮这事她绝对干得出来且非常乐意。
一碗中药一碗辣椒水，小孩子才做选择！阿纨堪堪伸出手拦下虞氏，“……我喝便是。”
“没人敢逼迫县主，所以县主不必勉强。”雅人冷飕飕的补刀。
“一点不勉强。”吾命就是吃苦的命，阿纨闭眼仰头一口干碗。
还算这黑皮小人儿有点慧根，雅人摆摆手，让虞氏把人带走就寝。
舌头全麻至小肠打卷，阿纨都问不了虞氏有没有蜜饯拿来杀杀嘴里苦味？脚步悠悠忽忽，漂浮到隔帘另一边，滚到锦榻上，无声叹息：她毫不畏惧死亡，她畏惧死亡前夕无尽的折磨。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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