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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虚与委蛇 ...

  •   景兆五年,初春。

      皇宫,鸿文馆。

      斜阳透过窗棂,暖黄的余晖洒在泛黄的卷页上,张雉搁下手中浸染朱砂的狼毫,抬首便见端坐于书山辞海的太子少师谢徽止,他穿着鸿文馆统一制式的绛红官服,面如凝玉,俊美中渗着些寒意,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微抿着,瞧不出太多神情。

      在这个以门第出身论英雄的时代,张雉性格温吞奉行中庸之道,能跻身鸿文馆勉强靠的是父辈情面。

      谢少师就不同了,少年成名惊才绝艳,一篇长陵赋,名动上京,后顺利通过下霁学宫考核拜入吾鸫先生门下,同时又是谢、王两家新一辈的佼佼者,故而深受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两大顶级世家的器重。

      犹记当年前朝覆灭,沈魏新立,新皇发妻明章皇后不幸亡于流匪之手尸骨无存。

      而陛下登基大典刚过三月就迫不及待册立谢氏女徽妍为后,足可见陛下对谢氏一族的看重。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相与的,奈何初入官场时张雉是出名的一问三不知,上司觉得他呆头呆脑没什么花花肠子省事省心,遂安排他跟谢少师共用一起办公,初时这个安排着实让他忐忑许久。

      事实证明是张雉自己小人之心了,谢少师虽出身高门望族却不同于其他跋扈娇矜的世家子,性情和善温润如玉,风骨才情俱佳,身上也浑无百年世家子难以摒除的恶习做派,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神仙同僚。

      “少师待豫王是否苛刻了些。”只怕公主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张雉祖上也曾风光过,只是难逃家道中落的命运,他性情是极敦厚的,遵循与人为善的处事理念,这也间接导致他每次目睹谢少师出格的举动都不免心有戚戚。

      谢徽止却不为所动,语气闲闲:“谢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豫王殿下天资聪颖,只是惰性难除贪玩好乐,若不多加规制难免步了仲永后尘。”

      张雉轻叹随手取下本游记,如今此地只有他们两人,无需顾忌人多眼杂,正欲就豫王的教育问题畅抒己见,怎料曹操便到了。

      “昭荣长公主,驾到。”老太监掐着嗓子高声通传,声音尖利悠长。

      便见一华服女子浩浩荡荡领着身后十几名内侍和宫娥,气势汹汹穿过道道朱门。

      夕阳余晖下她的脸清若芙蕖,明艳鲜丽,眉眼间带着薄怒,一袭绛色广袖牡丹攒珠襦裙层层叠叠华贵绚烂,云鬓高耸,额角鲜红的花钿尊贵艳丽恰似人间富贵花,其灼灼光华映得漫天红霞悄然失色。

      张雉不知怎的面上生出许多绯红,又带着些许惶然,叩首:“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

      世人皆道长公主沈覃舟是沈魏这个新生王朝耗费无数美玉金石雕琢的琼瑶牡丹。

      在世家名门极力推崇清高风雅的天下,偏她独树一帜,着华裳、画艳妆、用最高贵雍容的姿态示人,纵情享乐、骄奢淫逸。

      这样的公主无疑被京中命妇贵女所不齿,但这并不影响京中大多数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为她辗转反侧,寤寐思复。

      沈覃舟视线径直落在谢徽止身上,朱唇轻启:“慢着少师,本宫让你起来了?”

      张雉心中咯噔,暗道不好,昭荣长公主不满谢皇后是众所皆知的事,这些年也连带着迁怒谢少师,只要两人同时在场公主必不会给他好脸色,何况他这次又当众训斥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豫王,果然做人做事都不宜太绝,讨债的这不就来了。

      谢徽止神色如常,岿然不动:“所以,殿下是不打算让臣起身?”

      沈覃舟半阖凤眼,漫不经心,落在谢徽止身上的视线极轻极薄,尽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威仪:“本宫若说是,少师该当如何?”

      谢徽止眼神湿润漆黑,恭顺道:“自是,谨遵殿下吩咐。”

      “那你为何不跪?”对他,她总是咄咄逼人。

      “殿下,两月前陛下曾恩准臣免礼。”谢徽止低头凝望着女子姣好容颜,对她的盛气凌人视若无睹,只觉她唇上口脂定是又娇又柔。

      “......哦?”沈覃舟睨过眼眸,明知故问,口吻幽深,“少师,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两月前,不过一点小伤,怎么休了这么久还没好?”

      见谢徽止不言,她抽出他手中持着卷文,随手翻了翻,随即摔在地上,语气森冷:“莫不是少师存心想藐视皇家威仪不成?”

      “臣腿伤如何想必殿下是清楚的。”谢徽止广袖长袍,低沉地笑了一声,“太医院跟鸿文馆中间不过隔座玉昆殿,殿下不信大可派人传太医查验。”

      天青色裙裾随着女子婀娜身姿步步摇曳,沈覃舟嘴角噙着慵懒的笑,慢慢逼近谢徽止,待到两人间的距离近无可进,她才微微仰起头,四目相对间呼吸咫尺可闻,于是谢徽止的衣袖再次染上浅淡的海棠香,清冷被绮丽吞噬。

      谢徽止的克己守礼、清明雅正在逐渐烟消云散,他的眼神既有些凶狠又透着些疯狂,好似怨恨至深。

      二人私下往来皆起自她的一时兴起,倘若沈覃舟有了新鲜消遣即便是同在一方天地,他也难见一面的。

      便像这次他躺在床上养了那么久,也只有偶尔从下人口中的只言片语,才能大致猜到长公主最近又做下怎样的荒唐事,没心没肺。

      “本宫不过是同少师逗趣,少师怎还当真了。”沈覃舟展颜一笑,旁人不敢,她却将谢徽止眼底的汹涌暗流瞧个分明,这让她感到洋洋得意,“那日围场所有人可都瞧见了,若无先生舍命相救,本宫只怕非死即残。”

      “本宫感念少师救命之恩,故特寻了活血化瘀的药酒赠与先生。”

      公主的贴身侍女云乔随即上前,盘中端着瓶暗红液体,谢徽止垂下眼帘,长睫颤动,余光扫过瓶身,暗付其中是否被投了剧毒,毕竟自己刚联合外人将她辛辛苦苦藏在户部的棋子推出去做替罪羊,心血付之东流的滋味可不好受,而这便足以让她对他动了杀心。

      沈覃舟微微扬起下巴:“你们都退下,本宫有事要与先生详谈。”悉悉索索的脚步伴着门扉合上发出吱呀声,屋子骤然晦暗下来,如同过去许多时刻。

      沈覃舟面上故作冷漠实际眼波流转,她主动抚上谢徽止冰凉的锦袍,端庄华贵的沈长公主此刻就如摄人精魄的精怪,她的手轻轻搭上谢徽止脖颈,高贵的公主永远不会迎和臣子,所以她要他主动向她俯首称臣。

      于情之一事上谢徽止早已一溃千里,这些年他对沈覃舟几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沈覃舟冰凉的指腹扣住那只在她腰间揉捏放肆的手,她忍着笑,鼻尖蹭着他攒动的喉结,语调低缓暧昧:“先生这样算不算以下犯上,昔日的圣人训怕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密闭的空间室温逐渐攀升,于是一切都变得模糊又暧昧。

      温润的肌肤,艳丽的唇,漆黑明亮的眉眼,他尝到了甜头,于是无不认真凝视着沈覃舟,笑意舒朗:“何止圣人训,公主自己也让臣尝了个够。”

      清高自傲的谢徽止可不像外人以为那般坐怀不乱,他轻笑着俯身将公主抱起并在掌心掂了掂,惹得她下意识搂紧他,这样仿佛心也贴得更近些,于是谢徽止便总喜欢这样。

      挑了处干净位置,谢徽止就这样将这片刻独属于他的女妖置于怀中膝上心间,平日执笔断生死的手,娴熟解开包裹严实的繁重腰封。

      堆满文书笔墨的书案下,女人奢华艳丽的裙摆同男人端方肃穆的官袍交叠纠缠,日渐昏暗的室内,别样的情愫逐渐攀升,连同她鬓边娇艳欲滴的牡丹花,眼角眉梢具是风情。

      隐秘间,沈覃舟细细喘息着感受着男人缓缓探入领口的手,她曾轻执细瞧过,指尖有练琴执笔的薄茧,虎口有拉弓仗剑的伤,此刻这双手却放肆地在她身上游移,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主动招惹的。

      沈覃舟眉眼尤带着恼怒潮湿,神情却很倨傲:“先生害得豫王颜面尽失,本宫特替他向先生要个公道。”

      两人情浓时,她却偏要煞风景跟他虚与委蛇。

      到了此时,谢徽止的眸子里又湿又热再不复清明,他凝视着掌心含苞待放的妖女,不禁暗恼:“若公主心疼豫王,大可向陛下禀明把臣换掉,谢某毫无怨言。”

      沈覃舟香汗淋漓,身体痉挛,她被他狠狠一掐,紧紧咬住贝齿,深深倒吸了口气,瞪着一双琉璃眼儿既无辜又委屈:“那可不行,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先生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少师,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沈覃舟扯了扯谢徽止垂在自己抹胸处的发丝,他便顺势俯身将女妖瓷白细嫩的耳珠含在嘴里肆意吮吸□□,今日这里缀的是枚艳如鸽血的玛瑙珠子。

      此处是她为数不多的敏感,也是过往数次耳鬓厮磨间他偶然发觉的。

      他低声道:“谢某,奉陪到底。”一句话,被他说得热切又含蓄,隐晦又狎昵。

      沈覃舟情不自禁颤栗着去吻他的眉眼额头,环抱住他,情动间更是主动攀上他,十指纤纤抚弄他的脖颈,既可怜又可爱。

      “为什么不来看我?”他轻轻嗯了一声,半眯着眼,瞧着有些委屈,“整整两个月,你都不来见我......”

      她低低地笑,神色活泼,眉眼生动,很是勾人:“谁让你是皇后殿下的嫡亲兄弟,这前朝后宫谁不知道,本宫跟皇后势同水火。”

      谢徽止瞧她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只觉无可奈何,连心都化了:“小没良心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沈覃舟气吁吁推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他含笑摁着她的肩膀,双目对视,颇有些情人间心意相通情致:“我说殿下是坏心眼的丫头。”

      点到即止。

      沈覃舟眼中汹涌情潮逐渐褪去,挣扎着坐起,眼睛里有笑意也有诡谲的幽光:“明人不说暗话,户部侍郎耿谦贪墨军饷一案,里头到底有多少是谢氏手笔。”

      “殿下这是何意?人证物证俱在,此案亦照你的意思全权交由刑部受审,莫非殿下如今连刑部都信不过了。”有些事情两人情投意合顺水推舟最有意趣,沈覃舟这公事公办的口吻做派也搅得谢徽止有些意兴阑珊。

      沈覃舟指尖临摹着谢徽止锦袍上的云纹,慢慢挑起眼帘:“陈郡谢氏,不得不防。”

      事已至此谢徽止彻底失了意趣,渐复清明,替她整理凌乱衣裙,半带讥嘲:“殿下须知身正不怕影斜,倘那耿谦真是个刚直君子,便是有人想从中作梗也寻不到错处的。”

      “但若是有人心怀鬼胎残害忠良呢?”

      谢徽止的神情变得极其危险,褪去伪装,口吻轻蔑高高在上:“忠良?不过是个下等穷酸,巧言令色攀附公主做了侍郎。”

      沈覃舟几次三番在他面前提及此人,他早已不厌其烦了。

      “公主只知耿谦出身寒门,可知他父亲病重时借遍街坊四邻亲朋好友无人援手,她的母亲靠替人浆洗缝补维持生计,此般境遇他做为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可他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路从章县爬到上京,公主觉得这背后是谁在资助他?”

      “......”

      “是耿谦自己怂恿耿母点头将他同胞亲妹送给富商做妾,那家主母善妒不好相与,没过多久他妹妹就血崩而亡。商人赔给他家一笔不算小的银子,耿谦就是靠这笔沾血的银子走进殿下眼中的。”

      谢徽止起身,他毫不掩饰对耿谦的唾弃鄙夷:“如他这般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的小人,一朝得势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他位卑言轻就敢贪墨军饷,焉知日后贪念不会随着官职升迁水涨船高?殿下还是庆幸这种国之硕鼠尽早出局的好。”谢徽止从宽敞袖袍取出柄小巧玉梳,转至沈覃舟身后替她打理发髻。

      他微微一笑:“臣知殿下有意提拔寒门,这也未尝不可,但下次选人还是慎重些为好。”

      “少师这番说辞可是出自刑部?”

      谢徽止替她斟一杯清茶,眼瞧着她这副混账模样,愈发觉得欠收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少师怎知本宫用人前没查清他的背景身世?他妹妹是自愿为妾的,她也在赌,不过可惜棋差一招,也算愿赌服输。”

      “耿谦从未经手那笔军饷,他出身寒门性子刚直不善交际,户部那群自诩清流的同僚皆冷落打压他,平日他只做些清查账目的小事。”

      沈覃舟没有接过那盏茶,只冷冷看着他:“纵然如少师所言,耿谦其心不正,可他现在不过是只随手就能捏死的蝼蚁。”

      “耿郎中三日后斩首,那不如殿下也写封折子替他陈情上达天听,好试试能不能保下他。”

      谢徽止收起玉梳,径直推开鸿文馆的大门,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冷冷道:“毕竟朝中寒门官员数不胜数,倘若不是公主,没人会注意一个小小耿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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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存稿见底,改为三日一更,重新存稿,若顺利写完,会一次性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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