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温柔》易知橘

2、侬本温柔

　　毕竟是秋天，太阳落山前，温度不比白天热烫。

　　温吟跟在男人身后，朝花坛旁走去。

　　她心里其实很忐忑，他看出橘子是学校后面摘的，肯定知道她们两个偷偷爬了树。要是性格跟班主任老师一样迂腐正直，指不定会反手一个举报，把她和夏习习抓去写检讨。

　　温吟吞了吞口水，小声试探道：

　　“你是这里的医生吗？”

　　他没有回头，弧度好看的下巴微微抬起，温吟通过比他矮一个头的视角，能隐约瞥见他上扬的唇角：

　　“我看起来比较像？”

　　温吟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斟酌着语言，继续嘟哝道：

　　“因为如果不是医生的话应该不会帮忙看病。”

　　“但你看起来挺年轻的，我也没在学校见过你……”

　　温吟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不是学校的人，就犯不着管教这里的学生，对她们摘橘子的事情，也更大概率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下他回头了，对上少女怯生生的目光，敛了敛眉，尾音带着笑意：

　　“嗯，嘴巴挺甜。”

　　“我确实不是你们校医，但放心，我有医师资格证。”

　　“喔，谢谢你。”

　　他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和菱花镇抑扬顿挫的口音完全不同，语调连同清澈的声线让人听起来格外舒服。温吟觉得，和新闻联播里的调调一模一样。

　　要么来自外地，要么是个普通话标准的文化人。这种人一般都很通情达理吧。

　　她偷偷舒了一口气，心稍微放下了一点，领着男人来到花坛前，朝欲哭无泪的夏习习使了个眼色。

　　用口型告诉她“来治病的”。

　　对方很有默契地心领神会，抬起胳膊，将伤口露在男人面前，可怜兮兮道：

　　“大哥哥，我被树枝划伤了，麻烦您帮我看看。”

　　“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哥哥，我可以不去医务室登记吗？我妈知道了会怪我……”

　　“可以。”

　　“呜呜，太好了，得救了！好人一生平安！”

　　夏习习果然是个十足的社牛，不出两分钟就跟刚见面的男人聊了起来，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特别亲近。温吟只好默默站在一边，背对着夕阳，没插进去话。

　　她咬着唇，看似漫不经心地吹着晚风，视线却从未从男人的背影上移开。

　　他手指很长，低头给夏习习处理伤口的动作安静温柔，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放着几种常见药品，绷带在他熟练的缠绕动作中飘舞、收紧，像蝴蝶停在白皙的指尖，煽动翅膀，在温吟的心里泛起几分涟漪。

　　温吟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她觉得格外陌生。或许是因为，在过去的十七年时间里，她在菱花镇接触到的年轻男生几乎都是同班同学，他们大多幼稚、吵闹、说起话来也不太尊重人，即使偶尔也有几个长相不错的，也从未有过这位医生身上那种成熟的气质。

　　处理事情游刃有余，轻而易举便化解了温吟和闺蜜遇到的困境。

　　“伤口不深，不用打破伤风。药和纱布你拿回去，按说明书按时更换。”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遮出一片阴翳。

　　被包扎完的夏习习不断点头，感激涕零，连声道：“谢谢哥哥。”

　　男人“嗯”地回应了声，微微颔首，目光绕过夏习习，在温吟脸上停留。

　　耳根红了几分，温吟愣了愣，也学着夏习习的样子，慢吞吞说了句：

　　“谢谢。”

　　“不用谢。”

　　少女的声音很甜，刚过青春期的年纪还带了几分稚嫩娇羞，像春天里的柳絮，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男人眯起眼睛，愣了愣神，转身离去的脚步停了半晌，回头撇下一句：

　　“稍等。”

　　温吟“唔”地停步，老实留在原地，乖乖看着他的背影走出学校的后门，五分钟后，又走了回来。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透明塑料袋。

　　五颜六色的水果堆叠着，翠绿的葡萄晶莹剔透，草莓通体鲜红，橘子又大又圆，光看上去就觉得娇艳欲滴，令人忍不住垂涎。

　　“！！”

　　夏习习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毫不客气便迎了上去：

　　“哥哥，这是给我们的吗？”

　　“嗯，拿去吃吧。”他把袋子交到夏习习手中，又没忘记看向温吟，补充叮嘱道：“你们两个一起分。”

　　眉眼低垂，弯腰靠近，伸出的手在温吟肩上温柔地拍了拍，一触即离：

　　“下次别再偷偷爬树了。”

　　“有缘再见。”

　　温吟抓起一个橘子，手指抚过绿萼处凹凸的触感，一把揪下，橘皮剥开，味道酸甜。

　　萍水相逢，她想自己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了。

　　“只是有些后悔，刚才居然没有问他的名字。”

　　-

　　温吟把水果分给了夏习习大半。

　　其实她本身打算全都让她拿去，菱花镇物价并不高，温吟家里的茶几上也时不时能见到橘子和香蕉，她对水果没有那么眼馋。但联想到那个人说“你们一起分”，她还是在跟夏习习商量后，拿了几颗草莓。

　　红红的，很大一颗，形状丰满，看起来就像一颗红色的爱心，放在嘴里轻轻一咬，甜嫩的果汁缠绕舌尖。

　　温吟吃了一颗，把剩下的果实藏在书包外的隔层，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温馨餐馆”的门帘。

　　温吟的妈妈岳馨开的这家餐馆在小镇中心街后的某条巷子中，位置在最靠里一间。三层楼的自建房从外观看有点破旧，一楼用来营业，二楼三楼则是她们自己家的住处。温吟的房间就在三楼，透过书桌旁的玻璃窗，能看见小巷街道上穿梭的行人，以及远处碧色的大海和村落。

　　“咋这个点才回来，今天开学不是没上晚自习吗？”

　　门帘还没完全推开，认出她来的岳馨便皱起了眉头，说话的语气带着菱花镇人特有的爽朗顿挫，手里的铁餐盘放在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响。

　　“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温吟垂下头，有点喏喏地撒了个谎。

　　好在母亲大人并没有空和她深究。

　　“得了，把书包放着，然后立刻来帮忙。这几盘菜端给门口那桌，其它桌上的空盘收一下……”

　　一串指令跟机关枪似的落下，温吟看了看人满为患的大厅，轻声应下，“好的”。

　　她家开的小馆子主要做周边生意，镇上总共就那么些人，住得近的都是熟悉面孔，自然主打一个“经济实惠，家常口味”。岳馨虽是个火爆性子，但厨艺确实很好，每到饭点的时候，店里总忙得不可开交。

　　温爸爸在外地打工，家里老人也都早早离世了，小餐馆就靠岳馨一个人打理，温吟放学要是有空，偶尔也会过来帮忙。

　　温吟把书包放在吧台上，戴好手套，托起几个空盘打算拿到后厨去洗，还没走出两步，前面一个疾行的身影冲她奔来，嘴里念着“哎哟我草”、“打啊你个煞笔玩意”……差点就撞到她身上。

　　她灵活一闪，好不容易才没让手里的盘子被撞飞，但过满的辣汁还是顺着盘底溅了溅，几滴染上她校服领口，沁湿轻薄的衣料，散发出刺鼻味道。

　　温吟瞬间就火了：

　　“温！朝！煜！你能不能稍微看一点路？”

　　身穿红白色初中校服的男生握紧手机，很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头也不抬骂道：

　　“你自己不好好走，没看人忙着吗？”

　　“你有什么好忙的？”

　　温吟气不打一处来，原本温和软糯的性子每次跟亲弟弟对上都直接破防，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朝他怒吼：

　　“游戏非要现在打吗，店里桌子那么脏，客人没地方坐，稍微帮忙收拾一下可不可以？”

　　“收个屁啊！”

　　少年嘴里就没停下脏话，直接无视站在面前的亲姐姐，语气恶劣：

　　“你他妈就不能收？你今天又没上晚自习，回来干点活怎么了？还是你觉得自己平时成绩好，考年级第一很了不起，干活委屈你了。”

　　温吟捏紧拳头，脸色涨得通红，要不是当着客厅里这么多客人的面，恨不得当场把盘子里的剩汤泼他脸上：

　　“你给我道歉。”

　　“我偏不。”

　　温朝煜放下手机，在吧台上重重拍了一掌，看界面像是游戏输了，不然他也不会有心思分出神来搭理温吟：

　　“我凭什么给你道歉？整个家里最烧钱的就是你，收拾桌子招待客人那些活，都是你应该干的……”

　　“你俩都闭嘴！”

　　岳馨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暴喝一声阻止姐弟两人的争吵，两只杏眼瞪得浑圆：

　　“滚开，别给我在客人面前丢人。”

　　“温朝煜，去写作业。”

　　她咬牙切齿着，接过温吟手里的餐盘，白了她一眼：

　　“你上楼洗澡去，校服领子洗干净，明早还得穿。”

　　没有明显的责怪语气，却让温吟感到几分心寒。

　　其实她自己早已明白，母亲向来会站在弟弟那边。

　　每次有什么好事，永远第一个想到弟弟，温朝煜在初中天天逃课鬼混，上个月还打伤同学赔了几千块钱，岳馨也只是口头教育。而温吟只是月考数学大题没拿完，比第一名少了两分，就被扣掉了半个月的生活费。

　　像今天这种当面争执的状况，如果是弟弟占理，母亲绝对不会一句“去写作业”了事，指不定直接对她用巴掌伺候。

　　温吟甩了甩被油污弄脏的领口，没有说话，默默背上放在吧台的书包，步伐缓慢上了楼。

　　通往三楼那段楼梯年久失修，木质台阶有点陡，脚步踩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头顶的灯泡坏了，但没人发现，因为弟弟和父母的卧室都在二楼，只有温吟自己住楼上。

　　岳馨不知道，她也懒得说。比起听她妈絮絮叨叨半个钟头灯泡有多贵，温吟更愿意打着手电摸黑上楼。

　　秋叶的温度带着潮湿的气息，让温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间的门，轻轻推开窗楹，她感受到远方吹来的海风，咸腥清凉，吹得人头脑清醒。

　　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的。

　　温吟望着远方的大海，开灯默念。

　　去看看远方的城镇，去大都市念书，还要……去北方看雪。

　　红嘴鸥飞过天际，海边的夜空星辰璀璨，温吟突然想起，今天傍晚，那个男人说话时，字正腔圆的清冷声音。

　　像北国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