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如风有信》陈予椿

2、“能认识你，我很开心”

　　2014年的夏，陈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陈一涵以全县第十的成绩，考到了县一中唯二的实验班。

　　二是陈海被捕入狱，即将面临十年的牢狱之灾。

　　陈一涵想不明白，明明不久前，他们一家人还聚在一起，庆祝她中考取得了好成绩。可不到一天的时间，那些曾经以为的幸福，瞬间化成一道虚影，再也无法捕捉。

　　妈妈带着年幼的弟弟离开了家，她从补习班回来的时候，家里的衣柜空了一多半。

　　在省城工作的姑姑赶了回来，离开的那天，她紧紧攥住陈一涵的手。

　　“他们当父母的不管她，我来管。”

　　就这样，陈一涵离开了那座生活了十五年的小城。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虽然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来时的路上，姑姑对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需要你管。林县的教育资源落后，你留在那里或许能出头，但一定不会比这里快。只要我还在，就会把你供出来。”

　　说着说着，姑姑的眼眶红了起来。陈一涵知道她的遗憾。当年爷爷身患重病，家里的钱全都填进了医院，姑姑也为之不得不放弃了高考。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的话，她现在应该还在北京读书。

　　因为学籍问题，姑姑托一个同事的关系，把她送入了一所私立学校借读。

　　在星河，陈一涵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人生来就是有差距的。在林县获得的一切，来到这里后，都不算数。

　　就连之前引以为傲的成绩，也成为了她的软肋之一。

　　多么讽刺啊，一只井底之蛙，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

　　来到省城后的每一天都很煎熬，巨大的落差感把她逼入了绝境。她唯一撑下去的动力，是把她带到这里的姑姑，还有在老家等候她的奶奶。

　　她本就不是外向的人，因为家里的事情，性格变得更加孤僻。

　　高一一整年，陈一涵在星河没有结交到一个朋友。很多事情只能一个人做，所以她讨厌在体育课上的游戏，讨厌做理化实验，讨厌英语小组讨论……

　　原来没有朋友，这么可悲。

　　直到高二文理分科，全校打乱顺序，重新分班。

　　陈一涵并不擅长理科，但理科的就业前景要比文科好。犹豫过后，她还是在分科表上填写了理科。

　　原先理科实验班的一个学生转了学，最后的那个名额，刚好落在了她的头上。

　　任凭身边人如何羡慕，陈一涵都不觉得这是一件完全意义上的好事。她明白，自己的成绩完全是靠文科撑起来的，理科其实薄弱得狠。

　　而且这同时意味着，她成为了三个理科实验班的最后一名。

　　怎么想都心虚。

　　分科前一晚，各班都在举办或大或小的欢送仪式。

　　陈一涵一点都不想参加，因为热闹会格外彰显她的格格不入。

　　在星河，没有学籍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

　　她知道班里一部分人在背后怎么说她，说她能去理科实验班不过是运气好，说不准就是家里找了关系。

　　陈一涵早就不足为奇，她一整年都没和班里几个人说过话，成为他们嘴里的怪胎，她认栽。

　　就是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那群在背后捅她刀子的人，要是知道了她家里的情况，还会不会把关系户这个词和她联想在一起。

　　还是算了吧，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会把刀子捅得更深吧。

　　班委们提前给离开的同学们订了花，没有陈一涵的。

　　下午班长找到陈一涵，和她说了抱歉。理由是上周订花的时候，还不知道她会转去理科实验班。

　　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可陈一涵知道，他们是故意的。

　　明明还有时间，明明有很多种方法去补上这束花，只是他们不愿意而已。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就没必要去计较了。反正很快，这个班的一切就都和她无关了。

　　到了晚上，陈一涵直接翘掉了一整个欢送仪式。

　　刚上高一没多久，她就发现学校西南角有一处围栏比其他位置的都要宽，瘦一点的人完全可以钻出去。

　　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动了这个念头。要知道，上一个翻墙出去的人，已经被开除了。

　　“干吗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陈一涵一大跳。

　　“不是吧，今天这么倒霉？”短短几秒种里，她在心里骂了这个世界无数次。

　　“那个…我看风景。”没想到自己说起谎话来，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她刚说完，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笑声。

　　陈一涵转过身，想看看究竟是谁会这么无聊。

　　一个穿着校服的高大人影出现在眼前，她微微仰起头，看到那张帅脸的瞬间，怒气消了一大半。

　　“笑毛啊？”

　　“你人不大脾气还挺臭，逃学被我抓到了吧。”

　　男生眸中的笑意几乎快要溢出，哪怕他已经在极力克制嘴角的笑意。

　　陈一涵认得那张脸，是高一三班的余硕。她不明白这个人在幸灾乐祸些什么。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是我先发现这里的，你是不是得给我交点保护费啊。”

　　“你真无聊。”说完，陈一涵转身要走。

　　一股不可抗拒的外力突然出现，拽着她就往反方向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半截身子已经在围栏外面了。

　　“磨磨唧唧的，要走就快走。”对方语气里充满着不耐烦。

　　陈一涵看了学校最后一眼，想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咬着牙把腿迈了出去。

　　“你怎么一副要英勇就义的表情。我们说好啊，是你自愿出来的，我可没有逼你。”余硕挑着浓眉，脑袋微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大哥，你刚刚还对我生拉硬拽，怎么转头就不认账了。我看你是担心我回去告状，才拉我上了贼船。”

　　“你胆子小脑子倒是没坏。我跟你说，咱俩现在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不是今天发生这些事，陈一涵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余硕，竟然是这样的人。

　　“行，蚂蚱哥，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都好心好意带你出来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还有别这么叫我，难听死了。”余硕满脸嫌弃。

　　“啊？”

　　“怎么，你还要赖上我啊？难道你是……大变态？”余硕说完这句话后，装作害怕的拽了拽自己的衣领。

　　陈一涵沉默了片刻，表情中尽显无语。

　　“我只是不认路而已。”

　　每周都是在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她哪有机会去认周围的路。

　　“怪不得你刚刚犹豫呢，原来是怕回不去啊？”

　　又是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她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抽了，才会跟着他一起出来。

　　“愣着干什么，走啊。”

　　陈一涵反应过来后，忙追了上去，生怕下一秒就被余硕甩在身后。

　　星河坐落在郊区，附近甚至还没有学校里面繁华。陈一涵知道周围偏僻，但没想到会偏僻到这个程度。

　　余硕低头看了眼陈一涵，“怎么，后悔跟着我了？”

　　“倒是没有，就是有点好奇，你出来是为了什么？”

　　“不为了什么。就是觉得无论哪里，都比学校这所监狱要待着舒服，起码这里不会有老师管我。”

　　陈一涵点了点头，她明白余硕的意思，但并不能完全理解他。毕竟只有他这样的学生，才会引起老师的注意。而像她这样的中等生，老师平白无故是不会想起她的。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你话太多了。”

　　陈一涵识时务的闭上了嘴，毕竟自己出门在外，有求于人。

　　余硕的步子迈得大，她一路小碎步，还没到目的地，腿就已经走麻了。

　　余硕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一点一点放缓了脚步。

　　“还真是带了个拖油瓶。”

　　陈一涵跟着余硕穿入一条小径，高大的树木遮挡了外界的光亮。她心里有些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好在这条路并不长，没过多久他们便走到了一座公园的正门。

　　里面倒是热闹许多，不少在附近居住的老人，吃过晚饭后都来到这里散步消食。

　　他们坐在假山旁的一条长凳上。八月的风很是柔和，风吹过的同时，裹挟走了陈一涵心中的一部分烦闷。

　　余硕觉得氛围有些尴尬，便主动挑起了话题：“今晚各班不应该都准备了送别仪式吗，你怎么没有参加？”

　　“你不也没参加吗？”陈一涵反问道。

　　“这种活动最没意思了，分个班而已，又不是不在一个学校了。”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陈一涵其实对这次分班抱有了很大的期待。她将这看作是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希望在告别过去的同时，也能迎来新生。

　　她的沉思被余硕打断。

　　“你在这待着别动，我马上回来。”

　　嘱咐完她之后，余硕起身潇洒离开。

　　陈一涵出门忘记了戴表，对时间的流逝已然没有了概念。

　　“这家伙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是故意把她扔到这里，自己回学校了吧？”

　　“不不不，应该不是，他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今天才刚认识，无冤无仇的不至于。”

　　“要是他真走了的话，我怎么回去啊？该死，刚刚来的时候，应该记一下路的。”

　　余硕站在不远处，看陈一涵一个人坐在那里自言自语，觉得这画面实在是有些好笑，竟有些不忍心上前打扰。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着，将手里的易拉罐递给了陈一涵。

　　发现自己的的小心思被余硕看破，陈一涵瞬间无地自容。

　　毕竟鲁迅先生说过：“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

　　而她刚刚就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了给自己买可乐喝的余硕。

　　“怎么不喝，打不开？”余硕仰起头灌了一口可乐，伸手要帮她拉来易拉罐的拉环。

　　“不是……我出来没带钱。”

　　“一罐可乐而已，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你放心喝吧，就当是为了庆祝分班。”说着，他举起可乐，轻轻地碰了碰陈一涵手上的易拉罐。

　　这是，碰杯？

　　可乐里的二氧化碳在嘴里打着架，陈一涵觉得此刻的自己，幸福的冒泡。

　　那一晚，他们把年纪主任连带所有任课老师吐槽了一遍，从上次期末考试的物理试卷聊到了高一的军训。这是上高中以来，陈一涵第一次和一个人说了这么多的话。

　　可能是运气守恒定律在作怪，原本糟糕的一天，因为遇见余硕，变得好了起来。

　　可是跨过围栏的瞬间，一切又回到了以前。和余硕的这段缘分，似乎被隔绝在了学校之外。

　　他们在二楼的楼梯口分别。陈一涵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落寞。能有这样的交集，已算是幸运，她不知道自己在奢望些什么。

　　她对余硕说了再见，算是正式告别了今晚的这场梦。

　　“我们明天七班见。”

　　说完这句话，余硕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转角处。

　　“他怎么会知道我被分到了七班？”

　　一晚上，他们谁都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

　　余硕怎么会知道她？

　　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陈一涵一直觉得自己的默默无闻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直到余硕和她说了明天见。

　　原来那么耀眼的人，也会看到不起眼的她。

　　她和余硕的相识，夹杂了太多的巧合，但似乎又有一些注定的成分。

　　“但无论如何，能认识你，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