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刃》香衾梦遥

3、第三章

　　永平三十年，六皇子兵败归京，时逢济北国落井下石，六皇子戴罪立功，赶赴北疆，迎战敌军，大胜而归。

　　永平三十二年，北方饥荒，六皇子主动请缨北上赈灾，开仓济民，挽救了千百条性命。大获民心。

　　永平三十三年，六皇子协沛庄帝内整朝纲，查处贪官污吏，改十二项税收政策，改科举制度，善用贤才，新晋良才唯他不忠。

　　永平三十四年，六皇子二度攻打汝南国，奇袭成功，一举获胜，收复失地之余再占对方四座城池，神勇无二，帝封建威大将军，立为太子，自此地位奠定，无论朝中军中根基均不可动摇。

　　永平三十六年，沛庄帝薨，太子钟离博即位，尊号崇帝，改年号永鸿，次年为永鸿元年。

　　元年伊始，为庄帝守孝结束，举国上下皆欢腾。
　　长街遥遥，一眼忘去挂满了大红灯笼，净是喜庆的气息，流水悠悠，水草随着水波舞动。
　　鸿耀站在石桥上看着桥下倒影，一排排整齐开去的红灯笼就像是上苍为她铺下的路，再大的石子砸下，也只能片刻击起涟漪，分秒之后，又重归宁静，罩是罩，烛是烛，皆在原地。
　　她清楚知道哪怕逃离他的身边，也难以逃离命运，只是有些时候，人总是会选择逃避，就像是面对着当年那笼冒着白气的包子，她也是选择把头埋进膝盖里。
　　不见则无念，不念则无痛。
　　更何况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也忘不了那一天。
　　她从鬼门关爬回来的那一天，那带着绝望向她扑来的一天。

　　当她柱着佩刀终于走回城里时，满目苍凉的城中与她原本脑中幻想的欢庆情景大相径庭，一问才知道，那场仗竟是输了。
　　老天为何不取了她这条命，却是将她这样残破地丢回人间。让她继续苟延残喘，又有何意义，倒不如死了干净。
　　十一月的天气飘起了雪，她就这么在雪地里坐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清晨身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幸亏被人发现，送去了大夫那，仅仅一天光景，她已去鬼门关转了两圈。
　　这次虽是捡回了一条命，可也落下了一身的病，脸上的一道疤更是无法再痊愈，日后生活中的苦痛可想而知。

　　她终于明白，老天是断然拒绝了她的命，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存在，连悲天悯人的苍天都要嫌弃。
　　既然死不成，那便更坚强地活下去吧。
　　可她再也不能回到那个连梦到都觉得奢侈的地方去了，因她的疏忽导致主将遇险，最终输了那么重要一场大仗，若是让他再见到自己，定是不会让自己死个痛快的，在他眼里，弱小，便是一种罪过。
　　为今之计，也只能先找个地方落脚，再从长计议了。

　　那之后，她便在这边疆小镇里落了根，一住就是五年。
　　平常接些简单活计，赚点小钱简简单单生活。她不敢再叫原来的名字，便隐姓埋名，改了个名字叫念红，换回女儿身份。

　　几个月后的一天，镇里来了很多官兵，在各个集市处张贴了告示，悬赏百两白银，捉的是朝廷要犯。什么样的逃犯值得白银百两，她伸头看了眼告示。
　　长发束于脑后，星目秀眉，薄唇皓齿，告示上画着的这张脸她何其熟悉！
　　早在三个月前，那还是她的脸，可现在这张脸上已赫然印着一道骇人的伤疤，谁也不会把她这张丑陋的脸和那娇俏的画中人联系在一起，于是她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低眉顺眼地活着。
　　所幸她除了长相丑陋，性格却乖顺，待人忠厚，又不怎么计较小事，往往让人占了些便宜去她也就算了，于是与街坊邻居相处的也算十分融洽，家里有个大小事邻居们也都会帮衬着些。
　　邻居私下里谈论是也总是一副可惜的语气，一眼就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却生生被那一道疤给毁了容，也不知幸是不幸。
　　鸿耀自己倒觉得，这是幸。
　　她比谁都知道，幸不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幸是尘埃落定岁月安好。

　　只可惜老天既然几度将她拒之于鬼门关外，又怎可能让她在人间活得这样自在，好景自然不长。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那一年。
　　那一年国中大闹饥荒，南方稻田被水淹了一片，举国上下哀鸿遍野，地处偏远的小镇当然难以幸免。
　　鸿耀虽平常生活清苦，但好歹只身一人，平常攒下的一些积蓄也足够她度过这道关，她便继续安分生活着。
　　但我不犯人并不意味着别人不会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那天晚上，就有打了主意的人摸进了她家。

　　鸿耀睡觉一向轻，有个半点风吹草动她立即睁眼，更何况这笨贼手脚粗鲁还不小心把盆子给撞到了地上，哐当一声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当她披了件衣服赶到柴房时，那贼已经抱着她的刀就往外跑了。
　　居然连她把东西藏在哪都一清二楚，看来是注意她很久了。
　　鸿耀虽然性子醇厚，但是心气还是很高的，对这样的小毛贼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追到他把佩刀取回便好，和这些被饿到不择手段的镇民也没必要动什么真格。
　　只是她想错了，这毛贼可不是什么本性善良之辈。
　　那贼刚跑到拐角的小道上便被鸿耀拦下，还未等鸿耀开口索取，他竟先大声嚷嚷起来：“抢劫啦！抢东西了！救命啊！”
　　鸿耀没料到这番情景，一时愣住，等她回过神来，周围早已灯火通明围了一圈子看热闹的人了。
　　借着光鸿耀这才看清，那贼人竟然就是隔壁家的李石头，生性懒惰，游手好闲，二十出头的人了还靠父母养着。鸿耀一直觉得他虽然懒了点，但心地却不错，以前也常来家里帮她些忙，直到今天才看清他的本性，原来他来自己家帮忙时早已摸清了家里情况。

　　有好事者上前询问，那李石头便抢先开口：“我们家这都几天揭不开锅了，我娘便让我把家里祖传这剑拿出去当了，谁料念红姑娘居然半路杀出来，要抢了我这剑去，念红姑娘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娘平常也挺照顾你的，你怎么能翻脸就不认人呢！”
　　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声泪俱下，倒是把鸿耀给堵得哑口无言了。
　　石头他娘也闻声赶了出来，一见这场景，心下早已猜出了几分，又听得自己儿子这么说，于是赶紧从人堆后挤上前去，见了自己儿子便开口道：“怎么了石头，不是让你把剑拿去吴掌柜那当了吗，怎么还在这呢？”
　　她也是同情鸿耀的，只是再优秀的外人也比不上又懒又恶的亲生骨肉。

　　众人一见李大娘也出面证实，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便把矛头一齐指向鸿耀。都是街坊邻居，曾经好歹都承过李大娘的恩，自然不能不给她面子，相对来说，鸿耀这个形单影只的浮萍就好欺负的多了。
　　几番说辞之下，鸿耀已然百口莫辩，耳中听着邻居们的责备心中委屈万千，更有好事者提议要将她交给县令打板子，一经提议，立即有人附和，被穷苦折磨的镇民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兴奋过了，于是再没有人认真思考是非真假，现在围观的人心中只有一种想法，便是看个热闹。
　　拉扯间，鸿耀本就随便一披的衣裳被扯了开来，左肩裸露在外。

　　“住手！！”人群后忽然一声大喝，惊得所有人都住了手。
　　白衣胜雪，眉目如山，紫剑碧玉，英姿飒爽，衣摆微微随风飘起。
　　没有人见过这名男子，包括鸿耀在内。
　　“诸位将这位姑娘带走之前，请容我先问几个问题。”他微微转身，望定李石头，眸光凌厉。
　　“一，如此深更半夜，请问哪家当铺依旧开着门？”
　　“二，敢问有那个打劫的犯人会如此衣冠不整？未做好完全准备便敢出门打劫，难道这位姑娘只是将打劫当做消遣？”
　　“三，连刀和剑都分不清，这真是你的东西吗？”
　　话刚说完，捏指轻轻一弹，李石头便吃痛啊了一声，手一松，刀落地。
　　此刻他并不知晓，他这只手，恐怕以后再也动不了了。

　　回到家里鸿耀给白衣男子沏了杯茶端到面前：“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话未说完，白衣男子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鸿耀伸手去扶：“你快快起来，使不得！”
　　“小姐，苦了你了！”说着眼中竟蓄了泪水。
　　“你……可是认错人了。”
　　“我怎会认错！青小姐！我找了您足足七年呐！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青小姐……青小姐……颜青……
　　他没有认错。

　　鸿耀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是背负着这样的过去——满门冤死。
　　对话中鸿耀得知，白衣男子名为苏幕天，乃是他父亲身边一名宠将。
　　“老爷生性宽厚，为国效力数十载，从未打过一场败仗，可竟被那贼子冠以通敌之名杀了满门！我赶到时只剩一府的鲜血和尸体，不过我找遍所有房间，也没有找到小姐您的尸体，我始终坚信您依旧活着，果然，果然，我总算对得起老爷太太在天之灵了！”
　　“那贼子是……？”
　　不是他，一定不会是他，乞求上苍，千万……不要是他。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钟、离、博！”
　　在听到这三个字的刹那，鸿耀终于知道为何老天执意要留她一条命了，从这一刻开始，连死亡都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有什么能比生不如死更加折磨呢。
　　苏幕天的话像是在大坝上开了一个口，回忆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喷薄而出，那一幕幕血腥的过去残忍地展开在鸿耀眼前，就像是刚发生的一样惨烈。
　　原来那早已记不起长相的父母并非什么都没有留给她，他们留给她的有仇，还有恨。
　　一夜无眠，脑中不断闪过零星血腥的片段。
　　鸿耀一头乌黑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成白发。
　　第二日清晨，鸿耀看着镜子中满头华发的女子，苦笑，这下好了，就算不用东躲西藏，也再没人认得出她了。

　　“鸿……耀？”如刻在身体里般熟悉的低沉声线将她从久远的回忆中唤回，街道的嘈杂如呼啸狂风般重新卷入她的耳朵。
　　会以这个名字称呼她的，还有谁。
　　她总是要在最错误的时刻遇见最错误的人。
　　鸿耀习惯性用爬着伤疤的那边脸面对来人：“你认错人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男人一把抓住欲离开的她的手臂。
　　呵，我终于找到你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用这句话来摧毁她的人生。
　　她多希望能够平平淡淡在这小镇度完余下的生命，可上天似乎注定她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