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刃》香衾梦遥

4、第四章

　　来到宫里已是一月，鸿耀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她坐着奢华马车从白河镇出发时，那道路两旁跪满的镇民，在人群中她看到了战战兢兢的李大娘，看到了耷拉着一只手臂的李石头，也看到了眼中一片血红的苏幕天。
　　她不是不恨，只是她深知，在那样动荡的年代，有人活着就要有人死去。
　　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她下过这样的决定，若是这辈子不再见到他，她便放下这段仇，过自己的人生。
　　只是这个男人却再次在命运的安排下走到了她的面前，执起了她的手。
　　“嫁给我。”
　　若是过去，光是想一想这样的情节，她都会泪流满面，可当他真的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平静得吓人，如一潭幽黑浑浊的死水。

　　他们到达京城的那天，天空中横亘着一抹橘色的云彩，犹如上苍点下的一指，不动声色，指点江山。
　　站在有两人高的朱漆大门前，他依旧是背对着她的姿势，对着身后女子低唤：“走吧。”
　　她跟在他的身后走进金砖碧瓦的宫殿，就像是初次被他捡回王府的那天，只是一切都已沧海桑田。
　　钟离博没有料到她已经知晓事情的全部，只是再见面时，他觉得鸿耀像是一团被压抑着的火，让他隐隐不安，也是这不安让他快马加鞭，不顾众人反对娶她进宫，七日封嫔，一月封妃。

　　这是一个月来他第一次走进她的院落，他们都需要时间准备。
　　夜凉如水，明月如镜。
　　鸿耀正对镜而坐，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愣愣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一只大手从她手中接过梳子细细梳理起来。
　　每梳一下，他心中便刺痛一分，这些年她在外，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手不再白皙而是生满了红肿的疮，人也消瘦了几圈，脸上的一道疤连御医都说无法彻底消除，身上也落下了那么多病。
　　还有这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发，竟然全数银白胜雪！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钟离博不再等待，一把将她横抱起来，放在床边。
　　他刚准备俯下身，她却一把推住她，说不。
　　身为九五之尊，何曾有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可她一句“求你”，竟生生浇灭了他心头的火。
　　钟离博哪是什么仁慈之人，只是不知道为何，每当看见她身上的一道道伤疤，他便无法狠下心去。
　　这是第一次，他们势均力敌。他终于看清，自己对她的心，早就倾巢出动，覆水难收。
　　这一晚，他们和衣而眠。

　　更深露重，床上的人却蓦地睁开眼，悉索的穿衣声没有吵醒睡在一边的男人。
　　鸿耀拔出藏在床下的匕首，刃尖指着的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男人至脆弱之处，突突的血管在皮下跳动。
　　一刻。
　　两刻。
　　三刻。
　　一炷香就这么过去了，她却始终无法下手。

　　他终于睁开眼，平静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为何不动手。”
　　鸿耀将匕首送回鞘内，盯着他没有说话，她想起人生被仇恨扭曲撕裂之前的那些年，原来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她要把这张面容细细刻在脑海里，海枯石烂也不容许自己忘却。
　　她伸手抚上他的发，暌违已久的触感轻易就震颤了她的心。
　　“我怎舍得，让你独行黄泉。”
　　她绽开如花般笑颜，胜雪华发不染一丝纤尘，如黛柳眉不沾人间烟火，刹那间花凋月暗，真真为尘世间最后一块净土。只是这笑颜仿佛蕴藏了无尽的无奈与不舍，还未等钟离博伸手触及，她便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她翻檐而上，飞檐走壁，脚步轻盈，一招一式都是他亲手所授，如今却是用这些逃离他的身畔，可笑之极。
　　待到终于逃出皇宫范围，她靠着一棵盘枝错节的古树缓缓滑坐在地上，陡然间哭得撕心裂肺，寂静的荒郊被这哭声描画地更加悲凉。她觉得有一条蛇在吞噬她的内心，用不了几天她便会被剧毒侵便全身，大限将至。
　　再也取不回来了，她知道，她把心丢在了那间深宫大院中，丢在了那个位极权贵的男人身上。

　　钟离博坐在床沿，看着被风吹地摇晃的窗，忽然回想起当初为她取名的用意，鸿耀，音同红药。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她却阴差阳错地会错了意。
　　时值今日，过去那一切的巧合，看起来像是早已注定。

　　钟离，终将离别，孤独终老。
　　这便是自古以来千万代皇室的命运。
　　他又怎能幸免。
　　一抹苦笑挂在嘴边，心中最后一丝柔软也随着她的离去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离开又如何，得不到又如何，明日朝阳升起，他便还是一朝帝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不共戴天，却花费了最美好的五年朝夕相处，造化何其弄人。

　　第二天一早，钟离博便下令封锁鸿耀所在的宫殿，除了每日三餐之外不容许任何人出入，像是下了决心要将她已逃出宫的消息封锁，又或者是，下了决心要骗自己到底。

　　崇帝每年夏季都要北上巡游，每每到达白河镇必在一座石桥上流连半天，后来这座桥被众人称为帝望桥，传出过不少动人的传说。
　　最广为流传的便是五年前崇帝在此邂逅了一名华发女子，当下惊为天人，立即带回宫中，专宠不二，那名华发女子便是今日的皇后，昔日的耀妃。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传说中的女子早已逃出皇宫，定居在石桥不远处的简陋房子里，盛传贤德之名的皇后其实只是个无主的空名而已。

　　一年冬季，飞雪飘零，风啸长街。
　　银发女子躺在床上，面容惨白，倦倦睁着眼看向床边的大夫。
　　大夫摇了摇头。
　　“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足一月。”
　　见多识广的大夫惊异地看到女子脸上如释重负般的轻笑，先是愕然，随即了然，苦痛的人活在这世上也是徒增苦痛，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蓄着长长胡须的瘦小老头一边低头收拾医箱一边淡淡说道：“若是有什么想见的人就赶紧见了吧，他日到了奈何桥，接过孟婆汤时也没什么遗憾，这世遇见的人，来生也不会再相见了。”
　　大夫转身出门，没有看见女子僵住的笑容。

　　这一封信她写了足足半月，写了撕，撕了写，最终落在纸上寄出的只有一行字。
　　“时日已无多，来世再难见，今生永诀，惟愿安好。”
　　她想以这封信作为今世的断点，今生如此相遇，来世相隔千里不得以相见也不是坏事。

　　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正被服侍着更衣的男子收到了那封信。众目睽睽之下他面如死灰，声嘶力竭地吼着让人准备快马，不顾众人反对连夜快马加鞭，风驰电掣般地赶往心中所系的另一个地方。
　　不知第多少匹汗血宝马口吐白沫倒地，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合眼，他终于赶到了她的面前，只是眼前的女子已然奄奄一息。
　　弥留之际，女子睁开眼，依稀中看见那张魂牵梦绕的面容，他扑过来抱住她。
　　最后一眼，她看进他的眼里，从那半垂的眸子中看清，那是痛，彻骨的痛，
　　从他眼中映出的，还有一脸倦容的自己，一席华发，在他怀中，渐渐阖上眼睛。

　　她用五年伴他身侧随他金戈铁马征战天下，却又用五年逃他千里对他恨之入骨再见无期。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她却用一个又一个的五年在看不见的出路和回不去的起点间进退维谷。
　　一切都是徒劳。
　　他没有错，她也没有错，这段乱世中谱下的情，只是在岁月的蹉跎下，一日复一日，光阴错失了良辰。
　　也许来世不会再见，但终会有人替他们记住，曾经有这样两个人，一个倾覆了浮生的情仇，一个不朽了刹那的芳华。

作者有话说

　　米有鸟，个人感觉结尾被我给写残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