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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浥青镇,是个滨海小镇,不知名。
      站在渡口远眺,隐隐约约望得见扶桑小岛,隔山远雾,若海市蜃楼。
      尤到阳春三月,那岛上会开一种花,粉艳过桃,拂姿似柳,让整个岛看上去像拢着一层流粲云霞,只可惜美景短暂,至多不过七日。后来扶桑人渐渐过了岸,有了商贾交换,通了消息,这浥青人才知道,那种花,唤作樱。
      浥青镇实在贫瘠不堪,背无高山,沙地缺植。原本尚有一点渔业,可海上倭寇猖獗,渐渐也歇止,只有些不怕死的人才敢渡海与对岸通些有无。朝廷是驻了兵的,却多不顶事,天高皇帝远,外攘不了倒先乱内,终日一众人在酒肆里大饮海斗,赌拳作乐,如此天长地久得便生成一类产业:在浥青镇最繁华的长云街上,酒肆林立,时时能闻得拳斗时特有的闷吼,坠地,或拊掌声。虽算不得正经生意,也总算让镇上的百姓有个安生立命的活计。
      那一日,云迷雾锁,日光懒洋,镇中,长云街。
      一个通身茜粉色的年轻姑娘侧骑着一头矮驴子幽幽而来,驴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紫铜铃。风拂铃动,在漫天遮地的拢雾里,听来格外地真幻不明,宛若迷蒙。
      骑至六月酒肆外,她轻轻巧巧无声下地,两手空落,等人牵了那驴去饲喂才遮袖抬头望了一眼覆了一层茫茫水汽的招牌——六月酒肆,又闻得自里传出的男人们的一阵阵爆叹,勾起一抹顽俏的笑,低头进去。
      酒肆里人头攒动,她身量娇小,即使踮起脚前头也是只闻声不见人,只好拍了拍面前挡着的一个壮汉的肩,预备请他让条道。谁知力道施弱了些,那壮汉分毫未觉,只觉背上如叫羽毛尖软软扫过一样的轻痒,反手挠了挠背,头也顾不得回又举手豪吼助威。姑娘撅了撅嘴,拦下送酒的小二,从绣了一朵白蕊桃花的腰封里掏出一点碎银子叫他带坐个高高的位置。
      这人挤人背贴背,小二带着她,两个几乎被榨得变形才得到二楼一个高位,姑娘呼口气,拂过一缕前发站定到一张桐木方桌前,这才定睛朝下。
      一楼中央是一个大斗台,方才上来时小二介绍,那是云杉包沉铁制成的,不怕垮塌。她扫一眼台上情况才轻问一句:“几赔几了?”
      小二说,这位姑娘,今日的状况您一看便知。
      姑娘笑而不语。
      小二又见她衣饰虽不十分华美,眼瞧着缎料却是极好的,因而机灵问道:“姑娘可有兴趣下注?”
      姑娘扬扬手掩摆坐下,也不要酒和吃食,只单点一壶茶,小二眼珠一转,再道:“我们这里的滇青,是熟客常点的,上个月掌柜托了走马的送来了一点新料,您看……”
      她轻轻点头,目光凝投到楼下的台子上。
      说也奇怪,明明是两个身形相当的中年汉子,该是对斗一场,却不想是一个蓝布衫的男人独练沙包,将另一个玄布衫的男人按在地上揍,拳拳至肉,砰砰作响,毫不留情。
      既是斗拳,蛮力巧劲缺一不可,总得抵挡一阵子,少见一上来便一边倒的情势,尚不久,围边的人已是寡味索然,纷纷喝起那玄衫男人的倒彩,至于那些心思赌奇将银子押在他身上的,更是叫骂不绝。是以未到点,甚至已有人摇头哀叹先行离开。
      姑娘徐徐品茗,时不时撇一眼台下,不觉半盏茶功夫过去,槌钟人见局势已定便拾起槌子正待敲下去,此时,谁也未见是哪个方向而来,只听一个铮然响亮的金铁之声无端抢先落在了大斗台上,确切些,是落在了半倒于地的玄衫男子的面前。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璨璨生辉的金锭。有人笑之,究竟是哪个蠢货,这钱看来打了水漂。
      玄衫男子一顺血沿着半边脸濡染了依旧被人揪着的衣襟,见到那锭金,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须臾已叫前排眼尖看客将这苗头抓在眼内,以为一场惊天翻盘的好戏即将上演,岂料……那男子未及发力,便让蓝衫壮汉一拳击中额鬓,彻底昏厥过去。
      一锤定音。
      有人意犹未尽,讷留;有人意兴阑珊,疾走。转眼那玄衫男子也由掌柜着人拖了进去,小二怕怠慢又送了一叠干果上来,可那姑娘却早已没了踪迹,只留下半碗的滇青茶,尚存冉薄香气。
      ……
      酒肆后室。
      玄衫男子缓缓睁眼,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只见面前坐着一个似三月樱那么粉琢的身影,他按了按额头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那姑娘未语先笑,一阵轻软笑声后,“听说我风雪山庄的大管事躲在这里叫人当沙包打,我这庄主怎能不来看看?玉雏,你也忒不争气了,我赌了你赢你不赢也就罢了,还玩儿装昏。”
      这名叫玉雏的男子听罢,一撑手快身坐起,捋平袖子,镇声道:“我是真昏。今日与老板约定到我输拳,庄主你再花一百两也只能赔掉。”
      姑娘不服气,“这真是票友下海。对这些不相干的人,你还真讲信用。”
      玉雏翻身下榻,自桌上一个澄黄瓦罐里倒了一杯冷水,仰头灌下,方道:“素央,财不露白。不是讲好了,不要轻易出来。”
      “银子赚回来不就是为了拿出去的?鬼知道我是谁。”那姑娘正是风雪山庄前代庄主于墨风的独女于素央,现已继承家业,她从收袖里抽出一纸皱巴巴的信笺,气呼呼伸手递出去,“上月初收到了这个,这才赶来。这些旧事,二十年来还能瞒得滴水不漏,也很难为你们,还要你提早三个月在这个破地方左观望右观望。”
      玉雏取过信展平略一阅,胸中了然,只听素央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只当自己是爹的独生女儿,原来早已跑出一位小侄子啦,竟然还是海外亲眷,什么叫光阴如梭白驹过隙一朝岁月催人老,一夜之间全明白了……”
      玉雏箭眉微曲,“作何打算?只恐有诈。”
      素央低头弹一弹指甲,“自然是拿书换了接回家来。于家好不容易添了这么个男丁本该落叶归根,何况那本破书放在家里闲来无用也是垫垫桌脚,他们喜欢尽管拿去。即便有诈,至多不过失掉一本破书,算不上亏。”又寥落一笑,“若是爹在,也定是这个意思。”
      玉雏见灯里油不够将熄未熄,拣起旁边的竹签挑了一挑,却把灯拨得更暗了些,“好,接回来。”
      素央不接话,和了和衣服,身子轻轻一翻上了破榻,床板咯吱一晃,“在你这儿歇一会。”
      玉雏拧了拧手腕,活动如常,索性吹熄了灯正欲掩门离去,电光石火,半空里划过一条长线,他定然一接,只听素央慢言:“你走得急并不带什么,连这也塞在枕头底下,如今物归原主。”
      玉雏的掌心紧了一紧,握住的是一小截未成的黄杨美人木雕,青衣素服,斜松髻,他粗糙的指腹缓缓拂过簇新半刻的美人面,上头留存的却是另一个人热切的体温。
      他走了。
      素央见他神色深沉如常,转念说累便是累了,阖上眼手指不自觉抹过腰间,毛驴颠了一路那木雕也咯了一路却一刻也不曾离身,想是已积出淤青了。
      这会,胸口又很是空落,
      玉雏一直没为木雕刻容,从前总以为是他雕工不到家,可当她要求为他也雕一个她的人像而玉雏第二日就送了她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猴子的时候她才知道,只是他不愿罢了,这一次是她三月里一点点照着画卷刻的,扎了几次手指尖尖,也不知像不像。
      那只咧着嘴笑得很开的小猴子,至今还摆在她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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