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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一阵半寐半醒,遥想那年正当二八,黛绿年华不喜红妆。
      性子是乖戾了些,可想来这副干干净净的好模样,大约是像她,又或者一个女儿总是不自觉模仿她的母亲——她的娘,生疏如汀泊居画卷里的娘,有一个如轻云初上的名字,叫,夏染雪。
      她极少问起娘的事,爹也不说,而山上的人鲜有双对,连女人也不多,好不容易有几个年纪长她一点的小婢一到年纪全让爹打发下山嫁人去了,剩下的除了玉雏莫不是爹收留的瞎哑聋跛,她也想着没有就没有罢。至多有一次借宿的山猫要生仔她在一旁守着,半夜小猫生下来血糊糊一团老猫低头里里外外舔了个遍,她看得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才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可后来未及想明,老猫就叼着小猫走了。
      自记事起,庄人只道风雪山庄的女主人是夏染雪。于墨风既是她的爹,夏染雪自然是她娘亲,如花开为春,叶落知秋,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推论。
      何错于她?何错之有。
      可原来一错,错足十六年。十六岁末梢才觉人生大梦,一梦荒唐,想来也不算醒悟得太晚,只仿佛所有的人早已不是初时那副模样了,而针尖上的惊涛骇浪,待时过境迁希冀原宥后,一朝堕入梦里,也变得杨柳丝丝,湖水青碧。
      大约是三年前的某一夜。
      暮鸦谷,松烟桥下的伏风,零花,水流声,声声入耳。
      素央一身湿漉漉,从摩崖那边回来,狼狈至极。
      一路攀爬害她以为自己退化返祖,几乎内伤,于是实在不懂爹怎在翻山越岭后还闲得出心于悬崖陡壁上刻一段如此凄凄艾艾曲肠九回的诗以思悼亡妻,回头换作她,只能扶着石刻与两只树上的猴子一块喘粗气。
      更可怖,喘完了还得原路翻回来……
      爹果然高深莫测,无论内力还是情趣。
      想这一趟的离家出走又闹了半个月,她一路打发了若干打家劫舍的毛贼收拾了数个调戏民女的恶鬼,终于去无可去,这才来了师公的暮鸦谷。
      不过是给爹一个,顺带,给自己也找一个台阶下。
      这种把戏自习武始便玩得她得心应手爹司空见惯,两父女乐此不疲,总该知道能在哪里点止。最重要一点,她于小庄主……不幸,盘缠用尽。
      思至此,素央略略懊丧。
      从前她挑食得厉害,从不吃动物内脏,菜里有的多是拣出来偷偷埋掉,为了改掉这个她这个恶习他如此变着方儿给她做这做那,煎炸焖煮炖无一不精,并一度险将她喂得圆圆滚滚。有一次她又被抓了现行,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爹就端出一碗爆炒腰花一边看着她吃一边一本正经教育他:五斗米洒出去泼翻四个大侠,浪费不好,再来营养均衡才有力气练功。
      可待她依言略习了点武,爹又怕江湖险恶坚决不让她出去学以致用,这才惹得她一气之下断然切了爹将她圈在家里养膘的势头连连上演”出走记”,谁知次次均已悲剧告终。
      几轮悲剧过后她终于开慧,行走江湖所重者,并非武功高不高,而是盘缠够不够。是以这回她特特从账房里“取”了厚厚一沓银票,一路尝过了周家店的杨枝甘露,王二镇的猪肉脯,杏花村的清明团子,胃袋一刻也不曾空过,再遇上了几次江湖救急,便眼见自己一步一步落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是死路”的地步。
      岂料没有最惨,只有更惨,这江湖,还真亲娘的险恶。
      首先,自家人骗倒自家人,算不算险恶?
      若是再能选一次,她还会不会离家出走?还会不会来暮鸦谷?还会不会听九婴师侄的提了一两句闲话就起了好奇结果翻了十里山路去了半条命只为看那截该死的石刻,顺便把剩下半条命也送掉……
      或许是命里注定一场不尴不尬的劫数,自父母始,三七二十一统统还到她头上。
      脑内纷乱如织,素央气喘不平兼带一股血气上涌,短暂愤怒后,又化为一团疑茫堵在胸口。这样想着,鼻尖猛得撞到人家硬邦邦的肩膀,木木然来不及喊疼,蓦然抬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玄黑高大的人影。
      她一看黑压压活似无常的衣服想也不想便知道是谁,拧了拧发酸的鼻尖,低头寻思:玉雏啊玉雏,这个人奇怪得很,他十五岁那年入庄自扫叶始步步升至管事,眼见爹飘逸卓然一身白袖白衫,他就另辟蹊径一身黑袖黑衫,十年如一日得穿,她曾经怀疑这两人是不是都患了色盲。更刁钻者,据称早年江湖上得罪风雪山庄的人大多死绝,而爹每弄死一个,玉雏都会天南地北地跟着他后脚给人家妻小送一笔不菲的安家费,于是衍生有一笔人活得踵决肘见想着生财有道,抱着“牺牲吾一个,幸福吾一家”的决心上山拜倒在庄门口,胸前俱挂着一块牌子:跪求一死。
      面对这赤裸裸的敲诈,爹的原则是见一个弄死一个,但是玉雏也是跟着弄死一个厚葬一个,导致风雪山庄常年财政赤字,眼见快支撑不下去了爹才渐渐停止了杀戮,闭门谢客后又心熟技痒,于是三不五时与玉雏在穹庐后的小竹林内斗,不见红不为止,可打着打着,经年累月下来,莫说爹有没有打腻,她已经偷看腻了……
      此等高手过招一如美人出浴,天天看夜夜看,十年下来美人也不能免俗被看成白菜。
      终于最后一次,隔着风挲竹叶的声音,素央敛息听到爹收势后长叹一声,淡问玉雏:“十年了,你还不能原谅自己?”
      “我错得太多了。”
      “抑或,你也不能原谅我?”
      “庄主亦错的太多了。”
      “的确,我错得更多。”
      “最错的必然是她自己。”玉雏眼眸依旧沉寂如常,“她才是最痴的人。”
      这玄之又玄的对话叫素央趴在远处的竹寮顶上笑得打滚,原来两人欢乐相斗了十年旨在挑对方谁的错更多,结果最后发现谁错得也不够多。只那一回后这两人再没有动过手,一个礼贤下士一个鞠躬尽瘁,俱是一副合作无间好主仆的形状,只不过玉雏的尽瘁也只尽爹一人,见了她,倒总是“我”啊“我”啊地直来直去,连一句客套也没有。她也跟爹闹过一次觉得大管事不太尊重她这位小庄主,倒是爹端坐在碧蒿堂上吹了一口茶气,淡然地驳她:“难道让他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当得你的面呼一声‘小的得令’?”
      素央只记得自己当场默了。
      而她记事以来却只看过爹与玉雏对打,并没有看过他当真动武要过什么人的命。那些血腥淋漓的故事,不过是她乔装成风流白面小书生偷溜下山在挽风渡上喝酒的时候听那些过路的武林人士酒足饭饱后碎语闲言说来的,这才更私心羡慕爹那种杀杀人弹弹琴喝喝酒下下厨的生活,精彩绝伦。
      且若不是师公略略提过那年山庄逢难,爹也受了一场重创,一度变得性格暴戾行为古怪,是师公先把他丢进谷中的上古寒潭里淹得奄奄一息再捞上来用了什么什么大补药补到鼻血出尽才给治好,可到底师公这样反复折腾曲线救命,爹终是不可避免的冻成了寒肺,常常咳嗽不止,怕是再也不能痊愈了,否则她也不信如今如此飘逸淡然宛如山涧隐客的爹曾经沦为杀人如切菜的机器。
      一如纵然舆论哗然物议沸腾,她也从来不信风雪山庄会有什么“安姑娘”的秘辛——那女人怎么可能知道《檀影遣书》是个什么玩意?她又听之前还没嫁到山下的小婢箬叶说,那是一个极尽痴缠的女人,长袖善舞也一无所获,终于因爱生恨不得而毁之,趁着爹不在家一把火烧了风雪山庄,害她不记事的年纪就由玉雏抱着送到山下去避难,莫名其妙做了三年挑夫玉伯家的小孩,糊涂地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也就是这个“安姑娘”,连累爹心血流尽还得流着鼻血端端把山庄再盖一遍,盖到后梢他自己也嫌工程浩大劳命伤财,叹一声“浮云”停了手,是以至今仍有挨着穹庐边上的几间小寮不幸烂尾搁置,只有玉雏一个不嫌脏小凌乱执意搬了进去住。
      对,就是这个“安姑娘”,按寻常的逻辑她该咬牙切齿地恨上几回的,可她生来记性好忘性大,许是没见过或是见过了也没留什么印象,始终不在生活圈子里的人,要恨起来也是隔靴搔痒,恨也恨不到点子上,何况爹常对着自家卧室里娘的画像发呆,一如玉雏总是对着那截不刻面的美人木雕发呆,一呆俱是不吃不动呆上几个时辰,这般情深不悔,想来”安姑娘“也不过风月故事里的一点浮灰,如今人死了,便连灰也算不得了。
      箬叶这般一说,她也这般一听,手里的芡草不过一顿又很快斗起蛐蛐来。
      却原来,竟是这个“安姑娘”。
      她一咬牙,对眼前人低叱,“你挡我道了,走开走开。”
      玉雏扫一眼左右,明明一座三四人宽的桥……他眉间淡淡,往右退了一步。
      素央反倒怅然若失,忿然疾走了两步,却陡然收住,“谁让你来的?我不回去。”
      “我路过。”玉雏见素央一脸窘迫,一月不见人也瘦掉一圈,想起离庄之前有人辗转提及寻小姐离家已逾半月要不要着人寻回,彼时于墨风正竹林参着棋谱摆局,听闻此言他执一子飘逸而落,淡笑道:“钱用完了自然会回来。”
      知女莫若父。
      素央这头则怄得肺疼,溪风吹送身上湿意未收又是冻得一凛,她再走两步,仍有不甘,回头,“我今天发现一件怪事,得问问你知不知道。”
      玉雏犹在原地,眸光清华。
      素央笑意幽生,“爹刻给娘的悼诗,那署下的年月怎么倒比我的生辰还早上三年?”
      玉雏毫无意外,却久久不言。
      素央冷笑一声,撇下他可离开三丈又忍不住顾首,她迂回诡异的身世倒勾钓得玉雏月冷霜华独立桥头,蹊跷,太蹊跷。
      素央那时怎有闲心搭理,连自己是怎样回了房,怎样爬上床滚了无数滚,直到天光拂晓眼皮子也未曾搭上一搭也不大记得,是以她一大早上脑袋昏昏沉沉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睡了没睡,只好来寻修缮药典的白胡子师公讨几粒安神补脑的药丸,结果一坐下一张口就泄了底气:“原来师公也是假师公啊。”
      医圣原已十分苦情,大弟子天生聪慧却早嫁早夭,二弟子生世坎坷又身患癫痫,倒是关门的小弟子甚得他意,本有意传其衣钵,谁知这丫头也爱闹这离家出走的毛病,这回一去二载未归不说,还顺手拐走了一本更得他意的药典,这才害得他通宵达旦殚精力竭地补救,此时见到从小拔着他胡子长大的素央再念及爱徒,就更苦了三分,把羊毫搁进笔洗转手拍抚了素央的细腕,颇是动情地说:“真亦假时假亦真,只要央儿愿意,假师公也能是真师公。年纪轻轻郁结体内,计较这么多,活着就没趣了。”又捋了捋胡子,拉开一个百宝竹节箱,取出一封晦暗泛黄的薄笺,递给素央,“这是那年山庄逢变,安夫人暗修了此书差玉雏送来的,留给你得个念想。”
      经过这一夜,体内已然郁结成球的素央小心翼翼捧过信拆开,一纸清秀娟丽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她早已浑浑噩噩,信的内容哪有心思细看,只记得是行文是写得文文邹邹她不大喜欢的那类,大意是那年爹因故不在山庄坐镇,便三天两头有人上来无事生非,安夫人见医圣年事已高又恐牵连暮鸦谷,不如两家假意断交让他老人家好落个清静云云,只有落款翩然印入眼帘,“于沈氏谨上”。
      于沈氏,刺目如斯,如今的风雪山装山庄里却连一块牌位也没有,只剩江湖上隐约浮动的一枝褪色桃花。
      一剑剜心?匿之无踪?上次在那家卤味店里,听一个背着杀猪刀啃着酱汁鸭信的大汉说过,安姑娘与那藤原家的大武士一眼万年,天雷勾动地火,宝塔镇住河妖,于是乎给风庄主扣了顶大绿帽子双宿双栖去了……
      素央那时气极险些与大汉打成一团,好好一包鸭信也踩得稀烂,现在竟隐隐生出些期待。
      这才更奇,一下子就接受了现实,没有过渡,毫无纠结,倒是早饭是吃葱油花卷还是小笼包子这种问题才会让她痛苦地想揪头发。
      也是,她这副乖张的性子,怎么可能是恬淡如水的夏染雪的女儿,想想就觉得别捏。从前每当她任性妄为,或是拔掉爹养的水仙或是拆了玉雏的茅草房子,爹总是狠狠捏一下她的鼻子,再叹口气:“小丫头,再过两年就好了。”
      她也不知这“两年”到底是实指还是虚指,总之一晃数个“两年”过去了,除了五官略略长开了些个头稍稍窜高点,其他的,仍是老方一帖。
      旭日冉升,她微酸收神,感触良多正待畅叙幽情,扭头才发现老师公还是方才执笔的姿势,盹着了……
      看着他絮絮飘动的胡子,素央忍不住伸出手,心想是拔呢?还是过两天再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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