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惑》赵愁城

4、第 4 章

　　直至夜深，手机还是收不到一点信号。奇的是此间亦没有电话，更不必说网络。果然要这里叨扰一晚了。我陷在软椅里，忧心忡忡地看着白睡袍的少女跪在毯上从紫砂壶里斟功夫茶。
　　她大概是这房子里的女仆吧。
　　屋里的灯光刻意幽暗了，那只执壶的手却显得更加白皙。
　　明明是杂糅多种洋风的屋子，偏偏要吃功夫茶——疲惫的我无心在这个疑点上消耗心神。
　　适才，那只玉白的，捡过珍珠的手在黑暗中娴熟地动作着。功夫茶。洗杯，斟茶，之后小杯叠在大杯里，再灵巧地翻转过来。白睡袍的衣袖也微微地颤动着……
　　忧愁正渐渐散去。
　　朦胧里，我回忆起用茶前的遭遇。开始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寂寥阴森的山中之夜，竟然能够找得到热水——屋里就有一眼温泉，比景区里用来招徕游人的温泉更舒适，也更洁净。少女等我淋了浴后，丢下浴巾给我，便羞涩地跑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在那里怔了半晌，之后，走下温泉。
　　几个月来，做着兼职导游的工作，我也渐渐从老导游那里加深了国内温泉的认识。国内知名旅游景点的温泉几乎全被疗养中的重症病人占领。其他一切治疗方法已经宣告绝望，唯有走向温泉这最后的享乐，借助自然的力量来治愈自身。这样之后，本来充满自然治愈之力的温泉水，渐渐溶满了病人身上的瘴气，力量越来越弱。但是，寻一处私家温泉，又是多么奢侈的事情。今次偏生被我遇上了。
　　温泉虽小，却只我一个人浸在里面。听着头顶竹檐上，松尾滴下的雨水。昂贵的寂寥，就像微苦的美酒，一线入喉。
　　倘若这杯里的不是茶而是酒，那醉死在这里也无妨了。
　　这个念头只是倏忽闪过，我便猛然一惊，才舒张的毛孔里激出无数冷汗。回神时，少女已经敛袖在一旁了。
　　——这是安神茶。用完，客人就可以睡了。
　　少女脸上带着无邪的笑容。我忘了不能喝外人递来的可疑饮料的教诲，真的就饮了下去。

　　女人这时走进了屋子。少女立刻极乖地匍匐在了地上。那卑微顺从的态度得令我惊讶。
　　——客人，您对妹妹还满意么？
　　女人问。
　　奇怪的问题。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仿佛少女对我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服务一般。
　　——喜欢她么？
　　女人又问。我开始难为情了。
　　就和其他这个年龄的女学生一样，我也是在校园里有恋人的人。
　　倘若这时古代的故事，我是一个穷书生，或许会在山间遇见妖精许配了女儿给我。
　　然而这又不是志怪小说。我又不是穷书生，起码，不是男性。
　　少女垂首跪在那里。那手制人偶才有的黑发从肩头垂下，遮住了脸，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伤。我被她的卑贱姿态弄得不安了，想要去扶她起来。
　　然而身体却越来越重，已经陷在软椅中了。
　　——客人你累了，去休息罢。
　　女人的声音里似乎有些隐隐的失落。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昏睡前最后的意识里，我看见被称作妹妹的少女向我走来……

　　凌晨的屋子里她抚摸着她。睡袍里面有手在移动。少女的眼睛里有泪，然而还是顺从的姿态。细软的衣料摩挲，没有声音。犹如白色的藤蔓交接。
　　——就让我来侍奉……戒指。
　　“她”稚嫩的声音充满了哀戚。另一个“她”的脸上也现出悲哀的笑容。
　　听见海浪声。通往彼岸的仪式。祈祷与侍奉。
　　我所不理解的“戒指”的光芒在白色中一闪。
　　梦？
　　我醒了过来。一场乱梦。陌生而雅致的房间，其余不足道。窗外是凌晨的天色。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要出门走走。我将头发用随身带的大发夹挽起，直接穿着身上来历不明的睡袍便拉开了房门。
　　雨后凌晨的山风异常清新。庭除寂寂。我独自沿着长廊走着。在廊上看不见外面青色的山峦，唯能看见庭院里摆着各种姿态的古树。
　　脚步声回响着，我忽然想要走到这长廊的尽头。脚步加快，回声愈发响。身体似乎变得很轻。我就要变成回廊上飘浮的一抹白影……
　　如果不是因为遇见“她”……
　　我停止了奔跑。
　　回廊的尽头，那里坐着一个人，一身睡袍，执着一柄小折扇坐在窗口。
　　和我一样的白袍子。不，应该说，都怪我穿着和她们一样的白袍子。
　　如果不是因为那熟悉的波浪长发，我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灵魂。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女人吟毕，万物寂静。
　　——日蚀的时候，没有月亮呢。
　　女人自言自语着。她手里的折扇倏忽落在地上。我帮她拾起。
　　“谢谢。”
　　女人看到我的到来，丝毫没有惊讶。
　　檀香扇。指尖淡淡的香味。
　　寂静的凌晨，鸟禽还没有开始鸣叫。只有临窗芭蕉叶滴了一夜的清响。
　　“令妹呢？”
　　我还在意着那个梦。
　　女人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指了一下窗内。
　　那是和我梦里一样的大床。少女已经陷在里面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可疑的潮红色。
　　她们……深山里过于清幽舒适的院落，院落里仅有的两名女性，已经逼近我所了解的世界的界限。
　　这不是普通的人家，她们也不是普通的姐妹。那，是什么？不为尘世所容所以避居在此的同性的爱人，还是在漫漫夏日里来到深山别墅度假的主人与仆役？
　　女人正无限柔情地看着窗内沉睡的少女，幽幽叹息着。
　　随后，她低头悄悄向我，吐气若兰：
　　——她不是我的妹妹……是你的。

　　我曾经有过妹妹吗？

　　——正因为她想要见你，你才能走到这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