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惑》赵愁城

5、第 5 章

　　天明之后，女人有意无意地将女孩子带到了我面前。因为女人之前的话，那个早晨，我益发留心起这个女孩子来。她眉目确实与我有些相似，但却在我之上。我看着她将早间的餐点碟子从托盘里一件件拿出来，搁在几案，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心中忽然流露出一股相见如故人的感觉。
　　黑发从肩头滑下来，幽幽的蓝光晃着，她的。还很年幼，却那么漂亮。女人的话我虽然不敢相信，但在感情上一时也亲近了。
　　——正因为她想要见你，你才能走到这屋子里来。
　　女人的话言犹在耳。
　　她，究竟为什么想要见我呢？
　　我又想起了她们所说的“戒指”来了。

　　我问那女人。她只是含笑不语：你不会想知道的。我们的时间不多，多看看她吧。等到你下山，便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然而我还是坚持想要知道。事后我常想，如果我当时不那么执着的话，这件事或许只是一次简单的灵异事件，并不会让我后来如此害怕。
　　你手上没有戒指，她的手上也没有。你们不要故弄玄虚——我没有妹妹。我说。
　　也许是我看错了，那女人的脸上似乎闪现出了悲悯的表情，好像我在她眼中非常可怜。我不禁凛然而恐。
　　不错，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不正常，然而我竟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察觉。

　　你有妹妹。女人说。
　　而且，是被你杀死的。

　　我没有杀过人，我非常确信这一点。
　　这绝对不是我忘记了。
　　电影里或者小说里那种杀人犯将记忆自行删除的事情，我坚信自己是不会遇上这种事的。我，平时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掐死，为此从小就受到别人的嘲笑。
　　退一步，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妹妹。家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曾经有个妹妹，家人也从来没有提到过。

　　女人适才的话很大声。我担心地回头向屋子一隅的茶桌边望了一眼。少女就在那儿。她正低着头收拾着我们方才用过的茶具，捧起来，转过身去了。似乎没有听到。
　　也许是我的错觉。女人的声音或许并没有那么大，只是在我听来，太令人震惊了。

　　——你……想讹诈是吗？！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身体在颤抖。我已经被非理性冲昏了头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也怪不得我。这里的一切早已经超出了我所熟识的理性范围。我大声喊叫了出来。她们虽然一直对我以礼相待，而我却如此粗鲁。
　　……啪喳！
　　在我身后传来东西散了一地的声音。我被惊回头，看见少女正蹲下身子拾着她失手坠地的茶具。茶碗碎了几只。她的长发遮住了脸。似乎很悲伤的样子。
　　我开始有些自责。
　　回过头，正看见女人脸上悲悯的神情依旧。

　　——也对呢。对你来说根本不算杀人。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只是一闪念，你的妹妹就死了。这怪不得你，这人世间大概只有极少的人会以为那是杀人。因为她还没有成为他们所熟悉的“人”。即便是那少数人，那些信仰某些宗教的人，他们虽然认为她算是一个“人”，但也只会对杀死她的你们妄加谴责……这其实没有什么值得谴责的。她在彼岸世界生活得很好。甚至比人能想像到的更为幸福。只是她自从听说曾经有一个“姐姐”后，太想要见她——太想要见你。虽然我已经警告过她，你从一开始都不被你这个“姐姐”欢迎着，但她还是希望能和你见面。于是她向戒指祈求了……不好意思，我失言了。戒指的事，还是不宜告诉你。
　　她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没有明白她的言语。方才身体的颤抖正在努力平息着。少女躲在女人的身后，温柔又伤感地看着我。
　　女人又一次开了口。
　　——那是在你小的时候，比妹妹还小的时候，十岁？正是自私的年纪呢。你，想起来了么？

　　女人的声音开始带着寒意。
　　已经不是初见时候的温柔语调。“杀”，“彼岸世界”……
　　我的“妹妹”她死了。
　　被我杀死的。
　　十岁的时候……

　　——宝宝，你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吗？
　　——不要。
　　——为什么？
　　——因为……不想要。

　　对，我当时选择了“不要”。那时我还不明白父母的问话是什么含义。他们第二天早上出了门，晚上才回来。
　　然后家里吃了一个月的好鱼好肉。还有乌鸡汤和鸽子汤。在那时候算是奢侈的事情。
　　但母亲自那之后还是得了病。腹痛经常猝不及防地折磨起她。手术做了两次，疼痛却没有减轻。
　　所有的证据一瞬间涌到我的面前。我杀死了一个不成形的胎儿。伤害了母亲，还有这个“妹妹”。

　　我凝视着那名少女。她也凝视着我。
　　不错，如果从那时算起，她也确实应该这么大了。可以想像母亲那时候的欣喜和期待，而我却用两个字杀了她。她永远失去了做我妹妹的权利。
　　我开始愧疚。
　　女人把那少女拉到自己的面前，弯下腰从她身后环抱着这名少女，亲吻了她头顶的黑发。
　　女人说：去，去告诉她。你不是一直想说么。拉着她的手，告诉她。

　　少女向我伸出双手，我却犹疑了，将脸转到了一侧。
　　她那双手向前伸出的动作像求救，在我看来更像责备。我当初没能将好不容易从对岸乘筏来到这个世界的她拉过来，而是将她强行推回了那里。现在，她又来到我的面前了……
　　——姐姐。谢谢你……
　　这不是该道谢的场合！我心里这么想着。难道那个女人只教了你道谢的话么？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脾气！
　　——你也觉得人世痛苦，不是么，姐姐？

　　人世痛苦。

　　生理痛：月经痛，产痛，母亲的病痛。
　　心理痛：失去亲友，旁人冷眼，反目成仇。
　　战争，疾病，贫穷，憎恨，悲伤，冷漠。
　　生、老、病、死。

　　……呐，确实是这样呢。

　　——如果我在的话姐姐会更加……

　　别说了！
　　我挥臂将她伸出的手抽到了一边。
　　少女睁大眼睛，伸出的手转而捂住了自己的嘴。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我的红指印。

　　我当初不想要妹妹只是为了私心而已！我想这么喊出来，但是我始终说不出口。
　　——姐姐才不是自私……如果人能听懂胎儿的话，听懂动物的话，听懂植物的话，听懂周围所有的人的心声……就要永无宁日了啊。

　　少女固执地仰头盯着我，眼睛已经有泪闪着，但仍努力为我开释。女人只在一边冷眼看着，并不说话。

　　沉默。
　　——让我静一静。
　　良久，我终于开了口。
　　——温泉那里已经准备好了。
　　那女人冷漠的声音。不知何时她已经舒服地躺下，拿起了水烟筒。屋里弥漫着浓烈的花香气。

　　站在花洒底下不知哭了多久，我才从那里出来，走下温泉。水似乎比昨晚更热了些。要么，就是我的身体太冷了。闭上眼睛，温泉水就在想象里变成了飞鸟不渡的黄泉水。死者的灵四周飘着。奈何桥和望乡台上挤满了翘首等待的人。
　　人世已经如此痛苦，恐怕只有觅死一途。“妹妹”她生活得似乎很好。
　　我依旧闭上眼睛，试着向下倒去。水漫到了颈部，然后是脸颊。耳朵进水的感觉真是难受呢。只要再倒下，就可以说永别了。
　　失踪了一个晚上，大概家里人和旅行社已经在着急。说起来，溺死在这奇怪的阴阳分界，会不会被搜寻队找到呢？
　　杂念太多，算了，还是起来吧。
　　我正这么想着，一双手托住了我的后背，把我扶了起来。
　　我正要睁开眼睛。
　　“别动。”
　　谁温柔的手从后背抱住了我。
　　进了水的耳朵里听不清声音。之后是巨大的噪音。
　　我全身一颤。
　　细细长长的东西进来了。

　　左耳孔里面。轻轻地转动着，擦拭着。然后是右耳。
　　脸被擦拭干净。我知道这么温柔一定是她做的。果然是她。手里拿着几支湿透的棉签。
　　她把棉签丢到了温泉池外面。
　　“姐姐。”

　　我和她在水里。她靠在温泉池边沿干净的石头上，我靠在她的肩膀上。
　　“其实我现在会偶尔想要个妹妹。”我说。
　　她笑出了声音。笑声很高兴。
　　“不是为了讨你喜欢才这么说的。虽然现在，特别的想要一个妹妹。”
　　“不行。”
　　为什么？
　　“我只能在这里。”

　　“……因为戒指？”
　　“因为戒指。‘她’若有一天不在了，我就要接管那戒指了。”
　　“戒指到底是……”
　　“不能说。‘她’不愿意姐姐看它。姐姐，你觉得这里舒服么？”
　　非常舒服。可是……
　　“姐姐觉得我……好么？”
　　太好，不能再好了。如果在山下的人世，不，即使在山里有人的地方，你这样好的孩子一定会痛苦的。
　　她又笑了。
　　“姐姐是困了么？”
　　一点儿。
　　“我们去里屋吧。再过一阵，时间就差不多了。”

　　“我……想让姐姐永远记着我。”

　　送别的时候，女人依旧站在少女的身后，从背后抱着她娇小的身子，两人一起凝视着我。我还沉浸在温泉水之类的恍惚里。脚下有些飘。我想我是真的永远不会忘记她了。仅有一昼夜的，此生最重要的人。我的妹妹。我想我大概是中了戒指的邪。
　　送别我的时候，她一直唱着奇怪语言的歌。似乎没有什么实际的含义，但却非常动听。奇妙的是在这样的山林里，竟然连回声也没有。
　　歌声越来越远。等到它消失在云端里的时候，我听见了许多人喊我名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