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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种因得果 ...

  •   中秋月,团圆夜。

      明月未出,坤宁宫的屋檐墙角、树梢道沿都挂上各色绡纱灯笼,宫娥内侍井然有序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戏班早早开锣咿咿呀呀唱着应节戏。

      “......从此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场《嫦娥》将将唱罢,席间几位多愁善感的贵人已经潸然泪下,谢皇后听得尽兴正欲大兴封赏。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沈覃舟才携驸马姗姗来迟,她总是这样存心给人找不痛快,“本宫记得这折戏讲得是嫦娥与后羿本是人间寻常夫妻,后嫦娥贪图长生背弃诺言抛下丈夫孤身成仙,最后见烟火人间又嫌广寒宫寂寞清冷后悔不已的故事。”

      “这般自私自利的女子,如何值得各位娘娘为之神伤?”沈覃舟穿了件广袖百蝶黄花裙浓墨重彩,恨不能与庭中大片菊花融为一体,只是手中却持着柄红眼白兔灯,那灯做工粗糙,只图新奇,料来是街边随手看着新鲜买的。

      便见席间方才泪水涟涟的贵人们手上动作都不禁顿了顿,这时沈覃舟忽然话锋一转直指言笑晏晏的谢后:“皇后殿下觉得儿说得是不是这个理?”

      “这戏便是吾点的,吾若顺公主的意,惹得诸位妹妹心伤,便是吾的过失了。”谢皇后轻笑,欲一言了之。

      沈覃舟却不肯这般轻易放过:“既是皇后殿下点的,那想必皇后对嫦娥的理解比我们都深些,皇后殿下觉得这嫦娥是个怎样的女子?”

      “各花入各眼,何必问来人。吾不过是照着戏折子点,刚好这戏排在前头。”谢皇后面色如常,不动声色扫了眼笑嘻嘻的沈覃舟,淡淡道,“公主若非要吾说,吾却觉得她不过是一可怜女子,要知道在另一个传闻里,是逢蒙心生歹念意欲窃药,嫦娥被逼无奈才奔了月。”

      “皇后殿下说得在理,不论嫦娥因何奔月,只她最后都后悔了。”沈覃舟云淡风轻摩挲着袖中玉石,慢悠悠道,“可惜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已是不死之身,反观后羿空留人间孤独终老,用他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去思念妻子,岂不更可悲可叹。”

      所有人都等着皇后接茬,却见她一言不发,面色微妙,少数几个清楚内里缘由的,便清楚公主这番含沙射影是不怀好意。

      “经公主这么一说,臣女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今日中秋团圆,还是图个高兴才好。”王芝湘见状也觉奇怪,她久居琅琊自是不知那些陈年秘闻,也不晓得谢皇后心头一窒是为何事,却清楚不能再由着公主性子,于是插科打诨装糊涂。

      “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诸位只当没听见好了。”

      沈覃舟点到即止,见是王姑娘出言,又瞧她身旁位置空空,便从腕间褪下枚贵妃镯,递给身后一名秀丽侍女,笑吟吟道:“这些日子本宫忙着为豫王婚事备份像样的礼,倒是疏忽,未曾给女郎道喜,今日借此机会便补上了。”

      丹蔻接过玉镯递与王芝湘,柔声道:“公主一份心意,请女郎收下。”

      王芝面上升起两片绯云抬眼看谢皇后,见她微微点头,于是将玉镯收在手中行礼谢过:“芝湘谢过公主。”

      “陛下驾到。”

      谢徽止跟在父皇身后一袭碧色直裰朝服清冷矜贵,黑发以镶玉鎏金冠束起,自那日坤宁宫寥寥数语,沈覃舟又有许久未见他了,见他神色如常,又觉眉宇好像更加漆黑深重,只是更像一泓幽静深渊,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彻底沉淀下去了。

      简单寒暄后,谢徽止自然坐在自家表妹身侧,这场家宴,他是以皇后嫡亲弟弟的身份赴宴,而王芝湘则是以他未婚妻子的名义,两家望衡对宇,欢情自接。

      沈铧略讲几句佳节祝词,众人起身举杯共饮暖酒方才坐定,便有笙箫声轻轻从湖面荡来,而后琴声悠悠,明月清辉始上柳梢,坤宁殿外恍如白昼,谁不叹声精妙绝伦。

      席间推杯交盏,众人伴着菊花酒大啖螃蟹,御供的螃蟹异常肥美,剥开坚硬蟹壳满是流黄膏脂。

      “陛下,你瞧公主和驸马感情多好。”淑妃性子活泼,有孕在身不宜食蟹,抬首见小夫妇你侬我侬真真是情意绵绵,不禁莞尔一笑。

      自上书房父女两人不欢而散,沈铧就再未见过这个女儿了。

      沈覃舟一时失了分寸蟹肉食多了,便觉得胸口被酒气堵得发闷,用手贴了贴自己的脸,才觉面热心跳,于是停了杯摇头示意周藴不用再剥,接着顺势倚着他肩小眯,两人既是夫妻在人前恩爱些自然也无妨。

      谢徽止抬首见她娇颜酡醉,媚态横生,旁若无人倚在周藴怀中,脸上阴鸷不过一闪而逝。

      两人尚在新婚燕尔,朝露夕花,眉眼间都是飞扬的欣欣向荣,真是一对男才女貌的天作之合。

      王芝湘侧首便见表兄俊颜紧绷,一双单薄的凤眼盯着恩爱不已的昭荣公主夫妇,眸光混着醉意翻滚在一起。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则清。王芝湘不动声色将贵妃镯环在腕上,而后甜甜一笑,语调上扬:“表兄你看,方才公主送了我只镯子,是不是很好看?”

      半山半水的贵妃镯,她像是犹嫌不够,于是抬手晃了晃,可他怎么会不清楚?一块极难得的料子,原打算刻印章,后来给她留了镯位,自己用的反倒是角料,结果兜兜转转又成了她贺他喜结良缘的礼。

      “不过是只镯子,你若喜欢,我再送更好的给你。”那声音分明还是柔和的,可这样暖和的天气,王芝湘背脊也不禁有丝寒意上爬。

      后来周藴见沈覃舟面上绯红稍褪,便轻轻推她,示意回浮胧阁歇息,免去马车奔波之苦。

      夫妻两人言会一声便匆匆离了席,周藴扶着沈覃舟缓缓走着刚好消食,便见月色下凉亭一角,分明有个人影站着,身旁搁着只酒壶,背对两人赏月品菊,也不知等了多久。

      周藴见公主目不斜视,便打算不做理会,正侧身挡住视线,便听那人四平八稳道:“殿下。”

      夫妇俩只好顿住脚步,具晓得他喝醉了,尤其沈覃舟最是清楚他醉酒时的情态语调。

      “少师,不去陪王姑娘,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

      谢徽止胸膛的戾气已经沉下去,他柔声道:“还请驸马先行一步,我与公主有些旧情要叙。”

      周藴自然是不愿意的,于是他不为所动,只是沈覃舟却主动松开了他的手,示意他先回去等着,而他素来是不会拒绝她的,于是只好一步三回头。

      沈覃舟径直在他的身边站定,默默瞧着眼前景色:“有事?”

      “嫁他,真有那么好吗?”仲秋的夜,风都是凉飕飕的,零星的萤火在草木间游荡,他抬头看着月色,“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值得你把注都下在他身上。”

      看来他还未释怀。

      “总要嫁的,不是吗?”沈覃舟下意识摸了摸腕间,空荡荡的,“驸马都在公主府住了几个月,你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谢徽止定定看着她,微笑道,“听说你杖毙了云乔。”

      “留一个事无巨细往你那儿递消息的人在身边,实在影响夫妻感情。”她轻轻说话,温热的酒气呼在他滑腻的肌肤上,“怎样?少师听得可尽兴?那小蹄子没机会守夜,不然床帏之事也该被你晓得了,实在难为情。”

      “你便偏要惹恼我?既你非找不痛快,那我也不必留情面了。”流云遮住圆月,他的面容忽明忽暗,幽深的眼里面含着一丝诡艳,看得人不寒而栗。“殿下大婚至今,我也没送什么像样的礼,不若就用邬邺琰的项上人头恭贺公主,还望殿下不要嫌这礼来得晚了些。”

      沈覃舟闻言面色青白呼吸一窒,秀眉倒竖:“竟真是你!此种行径等同通敌,谢氏已然目无王法到这个地步了?”

      “公主嘴里总是没几句真话,我却不同,我说要亡西洲,便是真的势在必行。”

      谢徽止看着她的面容,心头阴郁至极,他本就不是圣人,自己不痛快,凭什么要让她好过,于是他勾起薄唇,轻蔑嗤笑一声:“至于邬邺琰我能容他活到今天,已是心慈手软,他既偏要去淌这浑水那便是咎由自取,真当这世上的仇动动嘴皮子就能报了,愚不可及。”

      沈覃舟眼里是不解和微不可察的慌张,她知道这次他是动真格了:“你要什么?”

      “殿下从前不是言之凿凿说世子不值得你为之付出?难道当初不过是在赌我会不会真下死手,如今知道他落在邬邺凉手里非死即残,便真心疼了。”谢徽止挑眉,抓起她空空如也的手腕,咬牙切齿,“公主心里挂念的人可真多得让人头疼,豫王、耿谦、邬邺琰,如今是不是还新加了一个周藴。”

      谢徽止目光灼灼看着她,五指摸住她纤细的脖颈,眯起寒光深然的眼,厉声道:“都说多情之人最是无情,原来昭荣的无情从头至尾只对谢某一人。”

      沈覃舟被他这般质问心头犹如针刺,奋力挣脱他的桎梏,拧着脖颈在他面前:“说了多少遍,对你不过逢场作戏,你怎就死咬不放。”

      “因为我后悔了”

      “当真了!”

      谢徽止死死掐着她的手,睇着她,咬牙:“从你打定主意要替豫王谋位,你就在勾引我,你从我身上拿了多少好处,我也任你予取予求,最后觉得用不上我了,三言两语便要断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世上怎有你这样自私的人?”

      “我从未瞒过你也未强求过你,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么?”沈覃舟不再看他,语气也都是不耐烦,“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了,你又何必固步自封,王芝湘不好吗?你既点头应了这婚事就该好好待她,否则琅琊不会坐视不理,人都要向前看,这样谁都轻松点。”

      “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看我这般丑态百出。”谢徽止被她的态度刺激,连面庞都微微扭曲狰狞,“沈覃舟,因为你我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你却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世上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你且看着,我会牢牢抓住你跟我一起引颈受戮。”

      “疯子!”

      谢徽止的眼神又艳又烈,偏偏语气冰冷:“想要邬邺琰活?那你就来陪我,就像当初的曲江宴,那小子近来在朝上不是得意的很,我便偏要做给他看。”

      “滚。”沈覃舟扯唇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禁不住的心力交瘁:“你是不是以为本宫非你不可,没了你,本宫就救不了邬邺琰了?”她很清楚今日自己若向他低了头,来日他只会越发猖獗。

      “连陛下都弃了他,殿下还想靠谁?又还能靠谁?”谢徽止勾了勾唇角,冷笑着睨她,“驸马?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拿什么同我斗,也只有你才肯高看他几分。”

      两人都不再轻易说话,眼神施压,凌厉又挑衅,张牙舞爪维系着各自可笑的尊严。彼此从开始就没有交心,两家利益相左,后来纠缠在一起,也是虚与委蛇,各怀鬼胎,到如今不过是种何因得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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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存稿见底,改为三日一更,重新存稿,若顺利写完,会一次性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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